【議想天開】黃琉|鯉躍龍門 - 议报
Aug 5, 2025
鯉躍龍門(黃琉·小說) 一、
清江鎮的五金廠黨支部經過一連幾天的冗長會議,終於莊嚴宣佈:誰拿出三萬元來,廠就交給誰承包。這一項看去很反動的改革在鎮上,尤其在廠裏,引起了很大的騷動,驚異、批評、質疑之聲一時間沸沸揚揚。儘管非議洶湧,但幾天過去,跳出來反對變公為私的「反潮流闖將」一個也沒有,議論旋即轉向,改而為支持和贊許這一改革,但當說到誰可以拿出三萬元來,人們隨即又面面相覷,議論因而再次轉向:紛紛揶揄這一莊嚴宣佈是應景趨時的廢話,是放改革響屁。
沒有誰留意,其實這一莊嚴宣佈震撼了一個人,這個人是五金廠的小會計員何去。他雖然也拿不出三萬元,但他卻激動不巳,他心中一直電光閃閃,雷聲隆隆……
所謂電光閃閃,那並非誇張之詞,事關他痛切感到,如果由他來承包,首先是他的妻子文潔心的工作,馬上可以解決。她嫁給他已經四年,他一直沒法在鎮上給她找到工作,迫得她只能在家裏做副業:替人粘貼信封、紙袋,每天累死累活,每月也賺不到二十元,這可算是五年來困惱著他而又無藥可治的一大心病。再有,他有強烈的自信:五金廠改由他的妻子管內政,由他管外交,是一定會風風火火興旺起來的,而有了這麼一個立足點,他們就可能實現少年時代的宏圖大志:把死蛇一樣的清江改造成生龍而飛動起來。概括地說吧,承包,給暗淡的生活帶來閃光,給夫妻的愛帶來閃光,也令青春的夢重又閃閃發光。
至於所謂雷聲隆隆,那也是很實在的。那三萬元從哪里變出來呢?春雷第一響是:把祖屋後的四季香園賣了或抵押出去!他想到就做,立馬追風去信貨社交涉,信貨社算盤打了半天,最後只同意抵押二萬元,這可算是一記悶雷了;他沒有灰心,想到同是書香門第、最友好的老同學丁東曾在大西北長年闖蕩過,丁東的妻子梅香姑和他沾親帶故,又是他在五金廠的頗有交情的同事,他因而急忙去丁東的家,商借一萬元,丁東激賞他的承包膽識,但說到借錢,卻皺眉道:「當年我拒絕上山下鄉而跑去大西北搞副業,是你冒險設法保住我的小鎮戶口,就僅看這一點,我也要鼎力相助,只是我夫妻倆日常生活窘迫,沒有積蓄,眼下只有亡父右派案平反補償剛拿到的三千元,我馬上要回歸河西走廊副業隊而已化掉約一千元買了土特產,亦即我傾囊相助也只能借出二千元。」這可算是一記焦雷轟頂。事情到此為止也罷了,可丁東的妻子梅香姑卻又放了一個驚雷:「全鎮三幾萬人口,看來能拿出三萬元來的,只有暴發戶野狗任大志,你應該及時向他求借,以免承包消息傳到他的耳中,他來承包了,你也就沒戲唱了。」好夢眼看成空,他愣著了,丁東忽又拍案道:「任大志比你我少了三歳,低了你我三級,我本來視他為愣頭青小弟,沒想到他18歳敢去殺人,更想不到他21歳敢跑去縣城開了飯店,而今簡直我們要稱他為大哥了,我估量他真敢來承包這五金廠。我想, 他這野狗雖然很粗野,但說到江湖義氣,應該沒人會恥笑,他曾功課請教我,我給他講解了兩個小時,他第二天竟送我四條蕃薯,兩隻雞蛋。還有,文革時有個同學駡我喪家狗, 他一聲不吭就一拳打過去,嚇得其他同學都呆住。……對了,他不是欠著你的大恩大德嗎?你去叫他借,這倒是妙著,他敢說他沒欠著你的情義?他絶對不敢!我估量他不肯借,便也不好意思不和你合夥承包。」丁東所說不無道理,但何去聽著卻很不是滋味,心中似又再響起悶雷。
不錯,任大志欠著他何去的恩義,這是清江鎮許多人都知道的事。這說來話長呢,任大志的爸解放時是個乞丐,姓名就叫任取,土改定的成份是貧民,他的兩個結義乞丐大哥都被革命政府安排做了小官,可惜他才十五歳,又粗野任性,且骯髒如鬼,因此沒被注重培養,只把遠離墟鎮的一間草木屋分給他安身,這草木屋獨立於清江的鬼哭灣,背靠許多亂坟的荒山野嶺。任取逐漸長大了,因他只學會閹雞、殺猪、補锅、泥水、木工等,亦即他一直做貧民雇工。廿五歳時,盲雞遇着飛來蜢,清江把一個逃荒姑娘漂送到鬼哭灣,濕淋淋的乞食到他門口,他給她吃飽兩餐,又給她燒水洗了個澡,再放倒在床,也就成家立室了,有一句樸拙的諺語簡直就是神諭:「醜怪老婆好佬得,特好老婆總是醜佬得!」可喜這逃荒姑娘精明能幹兼有多少文化,任爸有了任媽,狗竇般的「任府」旋即篷篳生輝。1960 年生下任大志,1963年,撿了個女棄嬰來養,一家四口,日子算得越過越和美。1966 年文革爆發,先是工作隊、後來是保守派,在大集會批鬥走資派鎮長時,叫他去揭發樂鎮長做乞丐大哥時候如何偷雞摸狗、奸騙婦女,他拒絶,並高叫了一聲「樂鎮長是好人!」結果他被搧了幾巴掌,給踼出批鬥台,自然也就沒法乘時而起,進步做官了。 1970年,到處爆發武鬥,死了不少人,他被造反派頭頭謝彪雇請去制造簡陋棺材安葬造反戰友,其中一個他量錯尺寸,短了幾寸,他愣了片刻,揮動斧頭把死屍的腳斬斷了強塞入棺,很不幸被謝彪發覺,謝彪咆哮叫駡他侮辱死難的造反戰友,瘋了般一槍托猛擊他胸口,他即時鮮血噴湧倒地,給人抬送鎮醫院,鎮醫院因兩派武鬥,醫生全都雞飛狗走了,他再給抬回家,喘氣至次日就死了,死前他對任大志說,你只有十歳,現在的責任是保護好你娘和你妹,必要等你長大了才去想報不報仇。就這樣,任大志強咽下一腔寃憤生活,直至1978年,他發育了,身高一米七,手腳身段如狼似虎,覷着毛死、四人幚被擒,造反派失勢,他想他應該、也可以為亡父報仇了,一個夜晚他持刀摸入謝彪的家,給姓謝的肩背、手臂、腿股上戳了五個血洞,卻還是讓姓謝的逃走了,他看到床頭有一疊錢,也就順手牵羊拿走。 第二天,一條狼犬引領幾個公安員撲入他家,他爬窗飛逃,公安追了他十幾公里才把他捉住,旋即押入縣城看守所。四個月後,他給何去一信,請求探監,送他一條毛巾、一條底褲 。何去彷徨三日,終於克制住危疑恐懼,給買了毛巾、底褲、牙刷、肥皂各二條,另攜帶了幾件自用的舊衣物、一袋炒米粉、以及《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幾本書,闖入看守所去探監,見面時,何去遵照管教幹部指示,循例叫他好好接受管教,認罪服法,痛改前非,争取早日重新做人,不料任大志卻冷笑着鏗鏘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老子決不悔罪,我倒是懊惱讓他狗肏的逃脫了,等我坐完監放出去,我仍要捅死他。我很感激你來探監,但請你不要說這些認罪服法的官話、廢話!」這些話自然令他何去尷尬不巳,而管教幹部立即喝令收監。
探監之後,何去足足尷尬了一夜,突然也壯懷激烈了,他對妻子文潔心說:「任大志是一條好漢,讓他勞改二十年回來,也就英雄報廢了。他絶不會受人愚弄反誣牵累我們的,他值得我們拚力相救。我每日要上班,沒時間,你每天粘紙袋也賺不到幾個錢,干脆別粘了,你幚我去奔走,先找着躲藏起來的任媽、任妹,再找着謝彪殺死任爸的在場證人、醫院證人,再又找已官復鎮長職的任爸的前丐幚大哥幚忙,我們上訴把大志的殺人案矯正為替寃慘亡父報仇案; 另外,我估量任爸打造的那副尺寸短了的棺材,謝彪肯定未付款,因此可以叫大志改說他不是刼掠,而是代父收回棺材制作費。」 文潔心一拳擊桌,打得飯桌上杯盤匙筷亂響狂舞:「好!太好了!十年文革,我們冷眼看狂魔亂舞,只管蛰伏磨劍,今天應該寶劍出鞘,試下鋒鋩!」
文潔心經半個月奔走,不但完成翻案所需步驟,而且找到了好幾個遭謝彪帶隊抄家、迫害、傷殘、害命的人家,她逐個替他們寫狀,都拿給樂鎮長代呈,一個月後,謝彪被拘捕,又四個月後,謝彪判勞改五年,任大志的案子變了性質,僅判戴壞分子帽,釋放交群眾監管兩年。
這份恩義的確不簡單,但丁東夫婦不知道,只怕誰也料想不到的是:就在上個月,他何去和任大志一言不合,竟鬧翻了。事情是這樣的:近兩年何去多次聽到流言,說是任大志自去廣東趟那改革混水之後,他那老婆到處勾漢,姦情十分慘烈,其中傳得最難聽的,是她和縣武裝部長的公子許明亁竟在清江河畔,依傍着岩石足足操了三小時四十五分,害得清江波浪給鼓搗得通宵難平。他聽著這些總是一笑置之,認為那都是窮極無聊的人,妒忌任大志闖蕩江湖闖出名堂而惡意造謠中傷。然而,大約在三個月前吧,他出差到縣城,跟他混得很熟的縣稅務科長姜沖跟他吃飯聊天,居然悄悄說自己勾搭了城東飯店的騷老闆娘——亦即任大志的老婆,他表示不信,姜沖經不起他戲謔嘲笑,有眼有鼻地說出騷老闆娘的左乳房下有一顆痣,還在飯後即去旅店開房約會「佳人」,他何去可以在旅店外偷看是也不是。因為親眼目睹姜沖摟着任大志的老婆的腰親了一個嘴,他不能不信,激於義氣,上個月任大志從廣東回來,他也就立即去見了任大志,把耳聞目睹的一切相告,沒料到任大志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黑,皺著眉頭突然切斷他的話道:「真人面前我不說假話,這些事我都知道,我想任何女人有機會都會偷漢,天生一個仙人洞嘛,也就必要一根雞巴往裏戳,不戳女人沒法活!就這麼樣,沒辦法的,男人要玩女,女人要偷漢,這叫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淫嫖,這當然也是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特色!」這幾句話只把何去驚得目定口呆,不知說什麼好。任大志竟然又接著大放厥詞:「何老兄,你讀書比我多得多,但論社會閱歷,老子比你多十倍百倍!老子算看透了,什麼叫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就是女人的大腿首先要開放!說到你當作心肝寶貝的中國文化吧,天天吹喇叭唱著要面向世界,吸收外國的精華,拋棄其糟粕,但我看這是放他娘的狗屁,我想實質是中國文化張開大腿,請外國文化來操!燦爛的漢唐文明,就是這麼回事!至於現在的改革開放,更是這麼回事!這種通奸、和奸,十億中華兒女都明知而裝作不知,誰看不慣就是保守,誰看著動心,也想雞巴插進去揩些油水,撈些爽快,就是改革闖將!」這一席話把何去幾乎沒氣死,他激怒了,拍桌道:「誰樂滋滋做烏龜王八,我管不著,但誰要污辱中華文化,把中國的改革開放看作淫婦張開她的爛大門,我和他一刀兩斷!」他說完,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好了,上個月巳經一刀兩斷的交情,現在怎麼又去駁接呢?
心中雷鳴電閃了幾天,何去終於想透了:全鎮都是窮鬼,確實沒有誰可以幚助他,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情勢不容許他不停地彷徨猶豫,他真心想幹一番事業,真心要把活虎生龍的妻子從家室中解放出來,他就得趕快出去縣城,厚著臉皮向任大志借錢,至於引致斷交的話題,他則算是想通了:任大志樂意做烏龜王八,那是他的事,沒理由烏龜王八的朋友也歸入烏龜王八一類;任大志拿中華文化污辱著給自己遮醜,當然可惡可鄙,但鄙夷他、問罪他、怎麼就必要由他何去來執行?你何去算什麼東西?一個無權的被生活逼入死角、給漚得窮酸發臭的小書香子弟,難不成倒有不容推卸的責任來捍衛中華文化的顏面?事情就這麼解決吧,吵架的事大家免提,誰也不用認錯道歉,錢肯借就借,不肯借才真正絶交。
就這麼想著,這天天剛亮,他起床去縣城,按道理,這是一次扭轉命運、與妻子開創新生的序幕戰,他應該告訴妻子,但想到成敗難說得很,他強忍著衝動而不動聲色,只說是出公差,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回家。
二、
在縣城找到任大志,何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倒是任大志豁達大度些,把他帶去一間飯店,坐下來,請他開腔,他於是苦笑著說道:
「我想起來,我曾是你小五班的輔導員,識你於1969年,自從你因殺人、搶劫案被開除出校,給押送去坐牢後,我們才算成了知交。可憐我們的聚會少得可憐,而且,似乎只有一次見面是不尷尬的,對不對?」
任大志忍不住也苦笑。嘿嘿然若有所思。
說及往事,那是他倆都清楚的,清江鎮人口約二萬人,只有一間小學,後來小學內增辦了初中,各年級僅一班,由於師資少,許多農村學生常缺課,因而經常三級學生合併上政治課、體育課、歷史課,文革時更又因學校經常停課鬧革命,學生成績沒人理,班級逐漸就搞混亂了,精警生猛、小學三年級的任大志就常跑到初中一年級來聽課,從而和何去、丁東認識。印象最深的是,在1967年幾個老師分別組織學生搞革命組織、造反山頭時,何去、丁東不吭聲,拒絶參加任何組織,才8歳的任大志則把他在菜市場聽到的老農話語,公然叫嚷出來: 「民以食為天,老子只管天塌不塌,即肚子餓不餓。國母給嫖死了,關太監屁事!」 而就因他們三人都決不管紅色江山變不變色,堅持做逍遙派,也就被積極革命的師生鄙視,被責駡為封資修的三條走狗,循序任大志被惡諡為流氓無產階級野狗,何去為封建士紳破落戶的看家狗,丁東是右派兒子, 則惡諡為資產階級喪家狗,這三大惡諡曾令他們頗為尷尬,卻也令他們猩猩相惜,彼此關心。嚴格地說,何去和丁東,同是書香子弟,又同班而日夕相處,算得是死黨兄弟,至於任大志,他是乞丐世家子,和何、丁並無日夕相處、也無什麽相濡以沬,相昫以濕的事發生,則還談不上有死黨情誼。……任大志和他何去真正友誼的開始,則是任大志獄中投書求助,何去探監。這友誼詭異地植根於「尷尬」:在探監時管教幹部監視着談話,他倆不能說什麽真心話,只能言不由衷,這就自然很尷尬,再後來任大志獲輕判,戴着個壞分子帽出獄,釋放回清江鎮交由群眾監督改造,郷親們、同學們都視之為壞蛋、瘟神,誰都躱避唯恐不速,就只有他何去登門探望,這次探望,立馬驚動了居委會,幾個居委婆娘闖入門來質問他倆密議什麼盜竊大計或反黨陰謀?倆人自然又尷尬不巳;再後沒過多久,任大志胆大包天,抗拒監管,一個夜晚,任大志摸到何去家裏,說他曾承諾為一個死難獄友辦一件大事,必要去廣東一個月,請何去借30元路費,兩年後歸還,何去慷慨借出,這一次是賊似相會,賊似分手,自然又是尷尬不巳;之後過了半年,任大志一家悄悄搬了去縣城,搞了個簡陋的早餐午飯小店謀生。約莫又過了一年半,一個夜晚,任大志又摸到何去家裏,說借款到期要歸還,他掏出60元,說另30元是酬恩贈款。僅這一次見面倆人才終於一吐胸中塊壘。任大志接着說他將遠赴廣東闖天下,何去拒收贈送的30元,並且倒送10元以壯行色,他鼓勵說:「那次去探監我震動很大,你天生燕頷虎額,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你不是鼠輩,不是野狗,而是猛虎!你好好去闖,我看時代要大變,毛澤東式統治令國民三十年那麽窮苦,已令不少高官愧惶,再這樣下去,社會主義就成了臭狗屎。經濟建設必要大上快上,仍活在我心中的中華文化,也將在清江鎮枯木重生!你能發了財,我相信清江鎮必會敲鑼打鼓歡迎你回來。你不要自卑,不要把故郷當成破鞋扔掉。」任大志當下苦笑:「我看你的文潔心才是厲害角色,清江鎮要靠你們這一對神仙眷侶來打救。」再後來呢,任大志闖廣東一闖就是三年,上個月才回來,而他倆久別重逢,居然吵翻了。
這時,任大志若有所思,不吭聲,何去只得率直又道,「我看我得首先聲明,我這次約見你,不是要道歉,我是想,友誼或許在荊棘中也可以成長,這一點我要見證一下。坦率地說,我今天是其他免談,只請你幫一個忙……」
任大志兩眼一凝,微微一笑,不讓何去說下去,他表示為免又不歡而散,先喝足吃飽才談。於是點菜,他又叫了兩瓶瀘州大麯,待菜上桌了,酒喝了一瓶,他才說道;
「好了,現在言歸正傳,你說……幫什麼忙?」
「我要借一萬元。」何去實在按捺不住了。
「你想承包五金廠?」
何去點了點頭,心中有點吃驚。
「昨天你那副廠長來找我求借三萬,他以為他那芝麻大的烏紗帽我看得上眼,他媽的……他說承包要三萬,你另外哪里弄了兩萬?」
「我的四季香園可抵押兩萬,抵押再有曲折則乾脆兩萬賣掉。」
任大志眉頭皺了一皺,疑惑道:「讓我打個岔,你那四季香園就是曾當作土豪劣紳房產被沒收、霸佔,後來由文潔心打官司搶回來的吧?……我一直奇怪,這香園給吞吃了,你們怎麼能從共產黨的老虎喉嚨中搶得回來?」
「我爺爺因有學問而受地方官紳尊重,談不上是劣紳,」何去坦率道,「我爺爺認定並曾指斥共産黨是邪黨、賊黨,但某一天,我的秘密共黨的大伯用馬車把好幾個受了重傷的‘共匪高官’,偷載入這四季香園躱藏,我爺爺吃驚不巳,但他不肯乘人之危舉報,還盡力協助救治了。我大伯不久做了中共烈士,在土改時我爺爺被錯鬥,給嚇死了,有個軍長和師長曾來致祭,上頭隨後下令保護我奶奶,定性成份為小土地出租、革命烈屬、祖屋及四季香園給保留,還每月發給烈屬費,這四季香園被沒收、霸佔,是文革初期的事,當時紅衛兵給它改名為四季放毒園。」
任大志搖頭,不勝感慨道:「文革前我的小妹曾跟着我來探訪過這香園,她愛得要命,之後又緾着我帶她來過兩次,她親吻過園中四季長開的吊钟海棠、琴叶珊瑚、花中皇后 ‘月月红’、非洲紫罗兰,另外還有春天怒放的牡丹、丁香、杜鹃、玫瑰、梨花、桃花、郁金香……嗐! 她還勒迫我親吻了春蘭、夏荷、秋菊、冬梅……我認為這個園值十萬,狗肏的只作價兩萬……太欺負人了,我想,這二畝多地的園林,由文潔心經營花卉、蔬果,包保賺大錢,或者你去買些小機器回來建廠經營,我看也遠勝過承包那破破爛爛的五金廠……」
「嗐……1979年打官司搶回這香園時,明文規定這園地有革命文物性質,每月開放4天供人參觀,門票總收入十多元,就算我的管理費。又規定不准經營蔬果,不准建廠,要不然潔心早就大展拳腳,還去粘糊什麼紙袋……」何去不想話題岔開了,歎一口氣,又道:「這些捆手綁腳的事,是時代通病,別提了,我與其餓著肚子免費替政府保管文物,倒不如把它賣了。」
任大志搖起頭來道:「把它賤賣了,也等於把書香世家的顏面也賤賣了。……好呵,你狠是夠狠了,但我看你一定承包失敗。你不知道,我們這個省、這個縣仍閉塞得很,官網密得你鑽不通,你也根本不懂怎麼鑽……」
「你別管我成功失敗,也別東拉西扯了,乾脆俐落些說,這一萬元你願不願借?」
任大志沉吟片刻,竟搖了搖頭。
因為畢竟有了心理準備,何去雖然心冷,感到喉頭發苦,倒也能擺出個泰然自若的樣子,他苦笑著站起來,道:「我看我們今生要談的,都已經談完了。」
他轉身要離去,但給任大志一把拉住:
「我不肯借,可我肯送!你別臭士大夫狗眼看低了老朋友!」
何去愣了一愣,不禁噗哧一笑,他又坐了下來。
「呶……」任大志一本正經,「我送兩萬元,但有一個條件:你要道歉,你要說一句我罵中華兒女都是狗男女,罵中國的文化淫賤,都罵對了!」
何去不禁又一愣,他沒有多想,隨口而出:「我已經說過我不會道歉,你硬要我說這個假話,有什麼意思?」
「誰要你說假話?!……你認定我就是罵錯了?」
「絶對錯了,我認定!」
任大志一對大眼圓睜,兩道濃眉像大鵬鳥撲騰了一下翅膀再俯衝而下,接著咧開大嘴一笑,點著頭道:「好呵!太好了!真他媽的太好了!我決不要你說假話,你不肯道歉,那就舉個實例給我看,我怎麼就錯了?……你說,你保證誰不是烏龜王八?是老賊毛澤東?是老鄧?……老子有證據證明他們都戴過綠帽,他們又都曾經到處淫嫖過……哎呀,別太複雜了,簡單些,你可以保證哪一個婆娘三貞九烈?鐵證如山,毛太祖的婆娘江青,就給許多人操過;有母儀天下風範的王光美嗎?查實她曾偷偷和毛太祖游泳……」
何去痛感任大志這麼胡緾蠻扯,潛意識無非是為自已戴了綠帽解脫一點尷尬,爭回一點顏面,可他何去卻又不知另有什麼辦法能消除、削弱任大志頭上的綠帽顏色,他搖頭擺手道:「這事以後別提就是了,你不要存心反動好不好?」
「我不是存心反動,你就簡單說一說吧:你敢保證誰不是狗男女?國母宋慶齡?……我們清江鎮的治保主任、美女梁玉鳳?……」
何去很不耐煩,只得隨口敷衍:「那些高官、權貴我不認識,他們都與你我無關,我能保證誰?我當然不能,也犯不着去保證他們是否三貞九烈,我只可以保證我夫妻絶不是烏龜王八……」
這次輪到任大志愣了一愣,他眼珠轉了幾轉,牙關一咬,突然冷笑道:「你這下可真把我‘將軍’將死了,可我卻又未心服,總感覺我的棋未必就輸……好吧,我不要你道歉,我們來賭一局,你今天就不要回清江鎮了,也不准委託誰給文潔心通風報信,我今天晚上則到你家裏去,如果天亮前我沒法叫文潔心心甘情願和我上床,給你戴上綠帽,我就輸給你四萬元。」
「你……」何去赫然一驚,顫聲道:「朋友妻,不可戲!……」
「我知道朋友妻,不可戲!千不該萬不該,是你不該拿老婆來 ‘將軍’我,我沒理由棋盤未擺好就推枰認輸。」任大志自斟了一杯酒,一仰臉全干了,「我不是兒戲,我是說真的!」說著,他從西裝衣袋裏掏出一本支票薄,三二下寫了一張四萬元支票,遞給何去,又道:「你可以馬上去提款,明天證實你輸了,你把款存回我的帳戶,如果證實我輸了,你可放心拿三萬元搞承包,一萬元留著應急周轉,不必賣掉四 季香園。」
「這……這算什麼……」何去一時手足無措,像陷入夢裏。
任大志給自已和何去各斟了一杯酒,又微笑道:「如果你心慌意亂,怕輸,可以不賭,支票立即還我,你肯道歉一句,以後望我時,眼珠裏不再是烏龜王八的影像就行,吃完飯我就去提二萬元送給你。……來,喝!」
何去兩眼亂眨,他想賭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害怕,總覺得不大對勁。任大志一仰臉把酒又全干了,血紅著眼晴,卻又道:「你可以不賭,但我不能不賭!我硬是不相信哪一個中華兒女不是狗日的男女,包括你的文潔心……」
何去不能不說話,他顧左右而言他:「賭要賭得公平,我輸了可沒有四萬元賠你。」
「你的四季香園值二萬,賠它給我就行了。……你五年之內可用二萬元贖回。」
「你保證不用邪門歪道?」
「什麼叫邪門歪道,難說得很,沒法保證。總之,我保證不用暴力!保證不用迷虊!保證你再見著老婆時她不破不損,若無其事,你對文潔心有信心就行。」
「你我是球員,又是裁判?這怎麼賭?」
任大志仰天大笑,笑停了道:「這個賭沒法找裁判員,但好在你不曾做過狂吠的紅衛兵,我不曾參加過永遠賊有理的保守派或造反派,我們有共同的語言,我們都講忠信,我敢做壞事,也做了不少壞事,但我還是認識、尊重你心目中的天地良心。就由你心目中的天地良心作裁判員吧。一句話:你不心服口服就算我輸。」
何去一時間語塞,在他心中、眼裏,任大志這人可算九濁一清,九濁就不必說了,那一清是清在一諾泰山重,這是所有同學都交口稱讚的,再有,怕任大志使奸用粗委實多餘,他何去的妻子會武功,曾有兩個持刀的粗壯歹徒要非禮她,她空手入白刃,把一個打斷手,一個打斷腳,都向她跪地求饒;她的精明、幹練,那也是全清江鎮都聞名的,一盤四、五個人四、五天才能理清的賬,她一個人一天就梳理得清清楚楚。鎮上的多個廠社單位就是怕了她的精明、厲害而不敢招聘她。
何去只管沉吟,任大志看了看手錶,拿起酒瓶把瓶中餘酒都干了,一邊呼叫服務員結賬,一邊向何去低聲道:「時侯不早了,你對老婆沒信心就認句錯好了,悄悄認個錯不會丟臉吧?……倘有自信心你就快點哼聲,你不能老是盤馬彎弓故不射。記住,拍板賭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希望我們輸贏都像個大丈夫!」
「好,我賭!」何去冷冷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豁出來了,他不信他會輸。
三、
在縣城所過的一夜,以及早晨在渡船沿清江駛往清江鎮的途中,按理何去應該激動不巳,激動他的承包大計終於可以實施,激動他和妻子將馬上可一展抱負,暗淡的歲月已一去不復返,但很奇怪,他硬是無法激動,他一直要靠不停地追憶他和妻子的愛來壓抑、遮掩他內心深處的朦朧的恐懼。
在外人看來,他和文潔心是結婚五年,但清江見證:他倆是戀愛了兩年,之後又夫妻似生活了十年。這不是浪漫的誇張,早在1973年,亦即何去十五歲時侯,全國因為出了黃帥事件、張鐵生白卷事件,學生們都無心上學,老師也不敢用心教書,就在這時,何去赫然發現:校園中除了他,竟還有一個女同學在樹叢中埋頭看高二年級的課文,他感覺陌生,一問,竟原來是初一級生,叫文潔心,戶口在附近生產隊,他試著考問,她竟然把初一至高一的課全學懂了,令他驚佩不巳,他把她帶到他家裏去,讓她分享爺爺的藏書閣,倆人從此貪婪地閱讀和研討起來。他表明他父親在縣城教師,他名份上過繼給烈屬大伯為子,因負責照顧烈屬伯母、烈屬奶奶而得免上山下鄉。他刻苦自學,是不願書香世家的香火斷絶,而她則說出來,因家族太蠢太窮,她的父母、叔公、伯公輩說她生猛得像彪,靈巧得像一個鬼,要她少勞作多讀書,盼她幚助家族斬斷七代窮根。因為書一起讀,芋頭野菜粥飯也一起吃,又都長得像玉樹臨風,倆人不知不覺便相愛了。
他倆相愛了,卻不知道做夫妻是怎麼回事,但是,多少次在清江划船、游泳,多少次登臨清江鎮的龍騰山、虎跳峽、劍影崖,他們都不厭其煩地發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互相攙扶去奮鬥,今生廝守到白頭。在他十七歲那年,她十六歲,他倆爬上清江鎮東面的鼠頭山遊玩,很偶然地看見一對男女在樹叢中狂熱造愛,那情景令他倆尷尬、羞赧得要死,卻又好奇不過,偷窺了片刻,第二天,他倆忍不住有樣學樣而肉帛相見了,約莫經過四、五次,他倆終於嘗著了銷魂蝕骨的樂趣。這時,他倆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盟誓,你是屬於我的,我是屬於你的,這神聖的、奇妙的樂趣決不給第三者分享。很快,文潔心便發覺交歡很美妙,但也蘊含著極大的毀滅性的危險。倆人為此飽受只能愛撫,不敢造愛的痛苦。幸好,沒過多久,何去的老同學任大志從縣看守所釋放回來,從這位早熟的江湖浪子口中,何去意外地學到了許多造愛及避孕知識,從此,兩人的恩愛不再痛苦,只有美妙和暢快。
本來,他倆可以考上大學的,但很可惜,就在高考那一年,何去的父母在縣城相繼亡故,與他同居、相依為命的伯母、奶奶不堪悲痛,接着也撒手人寰,料理喪事耽誤了他和文潔心的高考。接著吃飯也成了問題,鎮領導算是撫恤他,安排他入五金廠做會計,卻又莫名奇妙地安排一間宿舍給他住,要他把祖屋地下一層給麵粉廠使用, 麵粉廠很快又侵佔了四季香園的一角,他倒不在乎,但文潔心卻大為惱火,她為著名正言順爭回他這二層樓祖屋及四季香園,催促他結婚,她隨即上竄下跳。直告到國務院去,硬逼著鎮黨委把何家祖屋地下一層交回,並且把四季香園被侵佔之地奪回,迫得麵粉廠因遷拆而幾乎破產,就因為這樣,鎮裏痛感這外表溫文沉靜的姑娘肚裏滿是刀槍劍㦸,沒有哪間廠敢招聘她。以至她一直沒有鎮戶口。這令他倆的生活一直很拮据。
他倆是發誓過有難同當,有苦共嘗的,但他倆可從來未表示過可以清苦地相愛一生,恰恰相反,他倆的愛情由不甘窮困開始,又是力爭有所作為的願望所滋育成長的。尤其是文潔心,他曾經站在鼠頭山指點江山,發狠道:我們將來要劈開東面的屏障,讓紫氣東來,光澤清江鎮,也讓清江少繞一個大圈,可直奔縣城。西面則要用大壩把龍山、鳳山銜接,架起一座平湖,這樣清江就不再混濁而恢復其清了。我們也可以重建百年前廢了的何家祖業釀酒廠,讓世界為之傾情陶醉。這青春的大志、英雄的抱負,可不容許他倆清貧廝守,就這麼樣,他倆日益強烈地感受著壯志難酬的痛苦。這痛苦明顯地腐蝕他倆的青春、生活,可仍然無法侵蝕他倆的愛情。有一天他對文潔心廢然道:清江是一條垂死的蟒蛇。我恐怕我沒有能力把它變成龍了。文潔心也歎氣,但她說:這不是你有沒有能力的問題,我覺得你是好丈夫,我也未發現有什麼機會來了而你錯過了,你別難過,我渴望富,也渴望權,但權和利擺在那裏,要我放棄清苦的你,我是決不會猶豫就摟緊你的。
這一切,絕未模糊,而在追憶中,則清晰得如同朗朗白日,如同眼前逐漸迫近的清江鎮上空的鮮豔彩虹。
這一切都不假,都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但就是這麼奇怪,越近清江鎮,越近家門,何去硬是越來越不安。他質問過自己怕什麼?他總算問出一點頭緒,任大志真能守信不動粗,不使奸嗎?自己憑什麼要那樣信他,這場賭博無論如何也屬荒唐的事,文潔心倘讓這土匪玷污了怎麼好?
他終於回到了家,四處張望一下,一切如常,左鄰右裏都如常的忙著幹活,公雞在昂首闊步,狗在悠閒地走,最令他驚喜不已的是打開大門,文潔心仍如常坐在大井中黏貼紙袋。她一如往常,白衣黑褲,布帶朿腰,曲線玲瓏優美。充滿著力和生氣,當她抬頭看他時,那臉容還是那麼端莊、美麗,一對大眼睛仍神采奕奕,透出慧黠和笑意。
這是一個令他高興得要發瘋狂呼的情景。只是,幾乎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膽怕失去她,令他有強烈的馬上摟抱她,佔有她的衝動,這衝動吸奪了他的狂喜,他反手關上大門,接著便奔跑過去,一把把文潔心抱起來,一邊俯嘴去吻她的眼睛、臉頰、嘴唇。一邊往寢室走去。
這是小夫妻司空見慣的事,文潔心不以為怪,只是她忍不住詢問:「你這時候回來,午飯未吃吧,肚子餓不餓。」
「肚子倒是餓。」何去涎著笑臉,「但現在餓得吃不消的是小弟弟。」
文潔心輕輕嗔笑,說等晚上再玩,見他不理會,她也就嫣然一笑,任由他輕撫。
他拉亮了床頭燈才解她的衣服,那光潔雪白的酮體,給燈光照著,似乎反射出柔和的紅光,美得令他目眩。她絕對只屬於他一個人,他這樣快樂地想著。去解自己的衣服紐扣。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她心形的恥毛上,莫名其妙地猛然想起任大志的輸贏規定。他認定他是贏了,卻忍不住還是停了解紐扣,伸手去張開她的大腿,側臉去探望,他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他想笑,而手再舉高一些,他突然呆住了,他發現肛門邊上,塗著一點鮮紅。
僅呆了一呆,他突然又思疑只是幻覺,於是抓住她的大腿用力一扭,把她扭了個屁股朝天,他的兩眼瞪得滾圓,逼近一看,這次看的特別清楚,那一點鮮紅,赫然是一個漆油十字,他伸手指一捺一擦,十字擦不去,他臉色不由不死白。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來得太突然,不由文潔心不驚疑,她連忙翻身、坐起、抬頭,問他幹什麼?見他呆若木雞,她趕忙伸手撥弄她的恥毛,探頭窺看她的陰部有什麼異樣。她看不出有什麼問題,於是又轉眼望著何去,不斷追問:
「你是怎麼了…」
何去呆了好一會,牙縫裏才迸出兩個字:「沒事!」
任文潔心再怎麼左問右問,何去也聽不見。這時他只覺得這個世界突然崩塌,雪白的玲瓏浮凸的文潔心在溶解,化成清江一樣的污濁的水。
他想弄明白什麼,腦袋卻又一片混亂,黑暗,找不到頭緒,他想咆哮什麼,卻又心冷得想呻吟也乏力。
像過了一個世紀,他才突然眼裏溢出淚水,他拿手臂一抺抹去,悲聲道:「我們算是今生緣盡了。你馬上收拾你的物品,搬回你的娘家。明天我們去辦離婚手續。」
「到底怎麼了?」她滿眼驚惶之色,虛怯地問。
「請不要逼我說髒話。我不想拿著你的自尊心來撕扯,搗得稀巴爛。你不要再問!我不是說話兒戲的人。我現在去上班,今天不會回家了。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我們還有什麼話,明天下午在辦離婚手續時再說。」
他越說聲音越悲,話聲一落,淚水如瀑布湧出,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淚,急忙起身,衝出門去。
四、
在過去的幾年裏,因為鬱鬱不得志,何去總覺得生活像垂死的蟒蛇,被醬在渾濁、緩慢而流的清江中,他希望生活有激動,有生死的博鬥,因而常幻想清江能突然暴漲, 惡浪崩騰,哪怕江堤因而崩塌也可以。他沒有想到,清江依然緩慢、混濁、沉重,生活的蟒蛇卻奔騰顛撲了,它的激動是那麼可怕。他直似泥鰍被卷上半空,再一下子給擲下來,擲得他昏天黑地,這世界許多不甘平凡的人常常都是這樣:以為舉步青雲得志,可一腳踏出去卻是摔下深淵。
何去當日果然沒有回家,第二天他真的說一不二,回家呼喝文潔心去辦理離婚。他以為她會哭哭啼啼,訴說她如何上了任大志的當,並哀求他原諒。但他想錯了,文潔心只是低垂著頭,跟著他走,沒有什麼要問,也沒什麼要說。直至兩人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她才說了句:「我十年之內不會跟誰結婚,你不嫌棄我願……」他打斷她的話:「不必了,你隨時可以跟別人結婚。」之後,文潔心把所有屬於她的物品,都帶走了,至於他,他拿了房屋地契到民政處,在那裏他對著許多辦事幹部寫下了把四季香園轉讓給任大志的聲明書,填寫了各式轉讓文件,隨後當眾封裝入函,當眾交給梅香姑,囑她送去給任大志,祖宅房屋鎖匙他也交給梅香姑,她可用,也可永遠不理,任其破敗。自然,那張四萬元支票他撕掉了,他不願再看見這位嫖了他老婆的老朋友,原因既有憤恨,也有難言的羞慚。
再接著他不聲不響就北去蘭州,去找四年前到哪里去搞副業的一個老同學。他是徹底崩潰了,認定再無面目去見清江鎮。他給五金廠留書聲明:五金廠冗員太多,他自願退職,放棄法定退職金,請原諒他預支本月工資,他將闖蕩江湖,能夠發達會回來斥資振興五金廠。沒出息將死不還鄉,如有任何牵扯及他的瓜葛事宜,他授權梅香姑全權處理。
青梅竹馬的情感,十多年的夫妻恩愛,就這樣淒凉、悲痛、羞辱地拋擲下日見混濁的清江了。至於和任大志的在這個時代堪稱俠氣十足的友誼,也給沉重的綠帽一扣,沉沒到清江的污水中去了。還有祖屋、四季香園、工作也泡湯了。他變得赤條條一無所有。
他冒名頂替混入了他的老同學的副業工程隊,開山、炸石、修路,多苦多累的活都幹。幹了一年多,混熟了一些江湖朋友,他開始做長途販運小販,輾轉在大西北、蜀道、河套,四處闖蕩。
他是抱著把以往的一切了斷的心情去闖蕩的,然而生活的激流任怎麼樣衝擊,有兩點紮根於過去的念頭卻是中流砥柱般盤踞在他的心裏:
一個是對中國文化的悲涼愛念。在大西北闖蕩五年,他的著眼點是要賺錢發財,他逐漸發現像他這種人,能在大西北發財的途徑,只是販賣鴉片和盜掘古墓,他惶惑過,想做,但終於放棄,原因是他覺得自己並非窮途絕路,不能淪落至以毒害民族或以摧毀古文化來自肥。這份悲涼的對民族對中國文化的愛,還促使他經常看書看報。
再一個就是對文潔心如何會失貞失節的疑念。在極度悲憤、羞慚的時候,他覺得沒必要去查證,但隨著傷痛逐漸平息,他自然沒法不想。反思夫妻間生活的一切,他硬是找不出文潔心曾有變心的跡象。她怎麼會在眨眼之間就變了,她的才智、學識比他強得多,任大志的手段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常要索解,不能不經常想到文潔心的好處。這一懸念對他的折磨比大西北的風沙還厲害。他為著忘記她,試過嫖妓,也曾和西北妞兒同居過,但都沒有作用。他找不到哪一個女人有文潔心的十分之一的美麗、溫柔、慧黠……!長年的受折磨,終於迫他產生了一點悔意:為什麼當年不問一問她如何失節?她會不會有什麼值得同情的苦衷?她如今在哪里?嫁了人沒有?這點悔意促使他給梅香姑寫了一封信,附上一個通訊地址,叮囑可以公開,他希望讓文潔心可查到他的下落,讓她有機會給他寫信,訴其苦衷。
又過了足足幾年,他仍未收到文潔心的信,卻意外地收到了任大志的一封來信。這封信非郵寄,而是任大志托丁東找其江湖朋友傳遞的,它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轉托投遞,追蹤他的足跡跑了七八個省,歷時約三年,信中夾有兩張一千元的港幣。
這是一封簡短的很有感情的信,任大志坦言,那一場賭博太荒唐,願意包一個美女給他何去享受半年, 以贖罪衍,甚至他何去要和他任大志的婆娘睡一覺,以平怨憤,亦無不可。任大志也指責他不辭而別,那不是認賭服輸的大丈夫態度。任大志最後指出,四季香園並未轉到他任大志的名下,地契見面即予送還,請不必為贖金考慮。如果他何去在大西北混得不錯,那沒話說,祝他好,如果收到信時手上還混不到十萬元,請主動南下廣州,一個大會計職位正在等他出任。倘不願做會計而要獨自經營,他任大志願意幚助。信中附上的二千元是促請他南下的路費。
這封信所以要輾轉三年,那是因為他在四川、陝西、甘肅、青海折騰多年,終於發覺他在大西北難有作為,他轉而闖進北京去,用他幾年間所儲的積蓄,在北京辦了間大西北風味小館。他是要刻苦大幹一場的,但不久便爆發了震驚世界的八九學運民運。他激於義憤給廣場的學生贈送了幾百樽礦泉水,捐了幾千元,大致而言未算捲入,但六四鎮壓之後,卻被人懷疑捲入了,七查八查,他眼看自己的假身份證要暴露,加上生意也老是清淡虧餂,他於是忍痛一溜煙跑回大西北去,大西北這時也在清查動亂份子,迫得他要東躲西藏,幾年間一直居無定所。
這封信收得可算恰是時候,這時他正感迷惘,正在重新思考任大志曾說過的、他幾年來不斷聽到的話:「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他痛切感到所謂的改革開放,在大西北只是瞎嚷,人們普遍是有力不知往哪里用。廣東究竟怎麼樣呢?是不是真的應該奔赴廣東,那裏真的遍地是發財機會?
經歷了十多年的奔波流浪,何去對任大志的怨恨已經淡了,而面對這眼前任大志的信和錢,他不由不一笑泯恩仇。反正文潔心已不是自己的妻子,何必仍執著於誰嫖了她?而最最重要的是,說不定透過任大志,也可以知道文潔心是如何失節的,這個折磨了他多年的疑惑,應該破解了,難不成拖至死了也不明白?
他苦笑著,在拆看了任大志的信之後約一個月,他清理完種種錢糧事務、 人情瓜葛,便毅然告別了大西北的風沙,乘火車南下。
五、
車抵廣東,看到春寒中的千紅萬紫。令他高興,當車抵廣州,看到到處高樓拔地而起,直插雲端,他可就禁不住激動了。難怪,難怪,他心裏吃驚地叫,難怪人們都說「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北京沒有這宏偉的建設,算什麼改革開放?自己硬不信邪闖大西北,看來真是錯了。
可是,生活太愛作弄人了,就從他跳下火車,擠出廣州火車站的那一刻起,他便噩夢連場。
首先,他被擁擠來、擁擠去的人流。擠得冷汗直冒,幾乎昏倒給踹死。好歹突圍而出,接著便發覺他的背包給割了一個洞,裝著三千元的錢包已被扒走。他人生地不熟竟又錢財盡失。這是極恐怖的當頭一棒。接著的噩夢是,他向一個民警報案,竟被送去派出所,一個警員悄悄告訴他:類似的案件恒河沙數,千萬別指望能破案及錢能找回來。他要求聯繫上任大志,而民政幹部則告訴他:他所要找的位址已經拆遷,沒法替他查找親友,他身無分文不能在廣州自由浪蕩,政府將遣送他回原籍,他隨即被關入收容所,等候安排車輛押解回鄉。再下來是他被強迫和「八害」人員同吃、同住、同做苦役。饑餓與勞累折磨得他幾乎皮包骨,虛弱得手軟腳軟,略蹲一會站起來就頭昏。他不甘心就這麼樣被遣送回鄉,結果冒著被看守擊斃的危險,和幾名小偷,賭徒一起逃出收容所,經過連續兩天的涉水翻山。逃避追捕,他總算逃脫了,但卻和他的難友失散了。當他重新回到廣州市區時,他落魄得身無分文,衣服也沒一件可換。
他已經不是闖蕩江湖的初哥了,眼前的困境、苦難嚇不倒他。因為感覺餓得身子骨發虛,靈魂兒似乎要脫身而去。他不得不冒一點風險,在地上撿了張報紙。用障眼法在一間麵包鋪扒了兩個麵包。胡亂塞入肚,安撫住餓得要飄走的魂魄。隨後便在街邊乞錢。他的第一個「顧客」是一個看去很時麾的小姐,他向她伸手乞討五毛,說是要用於坐車。可那小姐瞥他一眼,未聽他說完,竟哆嗦著飛逃。這令他驚覺他臉孔、衣服太骯髒,狀似兇惡的乞丐。為免惹公安員注意,他找了一個公廁,在裏面洗滌一番,並且把衣褲也脫下來洗乾淨,再濕著穿回。之後,他就在路邊藉口無錢坐車,不惹人注意地乞討,好半天終於乞了幾毛錢。隨後,他問了問路,便坐上公共汽車,去找任大志寫給他的地址。他估量派出所不會騙他,但他要親自去看一看,並希望能查問出一點消息,讓他可追蹤尋找。
去到一看,那門牌地段已夷為平地,給連亙的夾板圍起來,正在修築新大廈。他怔了許久,沒法,只得繞著那圍板踱過來,踱過去,逢人就問知不知道這一地段被拆房屋的住客、公司搬了去哪里。一直問到夜幕低垂,任何人都只是對他搖頭。
逐漸,他感到又餓又累,並吃驚地感到發冷。糟了,他意會他多半是逃亡在山野露宿兩天,加上勞累,又加上剛才衣服由濕穿至乾,終於感染了風寒。
如果是在大西北,他不在乎在街頭病倒,因為路人決不會不送他去醫院,可是在廣州,可就不由他不心慌。他是親眼見識了狂熱向錢看的廣州人怎樣不理別人死活的,那是在廣州火車站外,他見到有一個人死在地上,而熙來攘往的人均視若無睹,民警看見也佯裝沒看見。
必要去弄幾片藥來吃,絕不能病倒,他想著,正要離去,卻突然下雨,思量衣服又濕了那簡直要命,他只得躲在一處可以擋雨的圍板邊蹲著,等雨停了再算。
雨嘩嘩的下,路上的人紛紛消失,過了好一會,雨才停下來,他站起來要離開,但站起來他卻邁不出步,先是天旋地轉,接著是眼前一黑,昏倒了……
六、
醒來時候,他驚奇得以為自己正在作夢,他在一間富麗堂皇、寬敞舒適的房間裏。那房間四壁貼著淡綠色花紋牆紙,天花板上吊著如白菊花怒放的水晶燈飾,他躺著的是嶄新的席夢思床褥,房間裏有電視、錄影機,有銀白色光亮的沙發、茶几……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他並非作夢了,因為這麼富麗的房間,他自出娘胎未見過,從來未見過的,怎麼可能會夢見呢?他眨巴著眼睛坐起來,發覺身上衣服已被換去,他穿著嶄新的內褲和襯衣。因為坐起來,他發覺房間裏有一個人正坐在一張沙發上看報紙。
「噢!終於醒來了!」看報的人感覺到他坐起來,放下報紙,向他微笑。那是一條瘦長漢子,西裝革履,約莫四十多歲,眼大、顴大、嘴大,滿臉黑氣,像個黑社會的打手,他的國語很糟,幸虧他何去仍聽得明:「我想你大概睡了十五個小時。現在舒服了吧?」
「請問?……」
「我是香港人,叫林武。這裏有盒飯!」
這林武遞上一盒叉燒白切雞飯,接著簡略地說明他是開車路過發現他病倒路邊,見他骨架、相貌不像農村盲流扑街,而像書香子弟淪落潦倒,惻隱心動,因而施以援手。他又說出已請醫生朋友來診視,給打了針。病情沒什麼,請他不必耽心。
何去慌忙也報上姓名,道了來歷,千恩萬謝救命之恩。他實在也感到餓了,謙謝著,也不客氣,便吃起飯來。之後林武又請他吃水果,品茗,一邊聊天。
何去這時只感到他是遇著神靈搭救了,他只要抓住神靈派來的林武也等於抓住了大好前途,所以,閒聊著,當林武問他將有什麼打算時,他著忙謙卑道:
「我希望能夠為你工作,為你效勞,我精通會計學、我還讀過政治經濟學、史學、中國文學,我會盡心盡力報答救命之恩。」
然而,林武卻一桶冷水倒下來:
「對不起,我對你的幫助只能到此為止。我今晚要回香港,接著要去美國,很抱歉!」
何去不禁呆住。
「或許……」林武躊躇一會,卻又說道,「我有一個建議,或許對你有幫助,只是這建議很骯髒,恐怕你受不了,要罵我……」
「怎麼會呢?」何去重又感到了希望,他笑道,「我像個翻臉無情的人?」
林武微微一笑道:「你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天庭飽滿,地角方圓,鼻如山欲聳,嘴似大江橫,長眉如海鷗展翅,一對大眼似有許多燕雀要飛出,我感覺你很英俊,十年前應該貎比潘安。潘安悼念亡妻而寫得出‘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可見他是真有情愛,你貎比潘安,按理也就不可能是翻臉無情者。」
「先生過奬了,」 何去慌忙道:「潘安乃二千年間的第一美男,我怎可能貎比潘安。」
「我並非胡亂拍馬屁者,你長相端莊,眉宇間確實有書卷氣,十年前應該又膚白如凝脂。」 林武一本正經,略一沉吟,又道:「你說你讀過史學、中國文學,我倒想問一問,你讀過《晏子春秋》卷八中‘景公欲诛羽人’一節嗎?」
這似是閒聊,又似是考核什麽,何去不敢怠慢,只得認真道:「這一節幸虧看過,勉強還記得:是說朝堂服役的一個小官,不斷過份地觀望齊景公,齊景公叫人捉拿該小官拷問其意欲何為,小官說出他只是仰慕、迷醉景公之俊美。景公勃然震怒,斥駡其狗胆包天,竟想淫嫖本王,他喝令推出去斬首,晏子則慌忙諌阻。」
林武追問:「晏子怎麽諌阻?」
何去凝神想了想,笑道:「晏子說:‘拒欲不道,恶爱不祥。’
「你果然是書香子弟!晏子的話譯為現代文,也就是‘禁制別人的慾念,不道德,厭惡別人的愛,則不吉祥’。景公欣然接受了這一觀點。」 林武莞爾一笑,稍略躊躇,又說下去:「春秋戰國時,曾風行同性戀,二千年間,仍不絶如縷,中國最純淨的男子賈寶玉,也曾如此,中國最‘聖潔的’周總理,也有斷袖分桃情➊。請恕我坦言,我也是一個同性戀者,喜歡幹男人的屁股,我給你五百港幣,幹一次,怎麼樣?」
何去登時又呆了,還以為這傢伙是神靈派來的,沒想到是魔鬼指派來的。他甚至還有點不安,疑惑自己的屁股是否已遭猥褻。
「我絕不是要乘人之危,也無意勉強你,你千萬別惱。」林武見何去神色不對,尷尬地笑了笑。「你如果不願意,隨時可以離去…」
「你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太打擾你了。這恩情但願以後有機會報答。」何去從沙發上站起來,準備找著自己的衣服穿了離去。
「你別急著走。」林武聳了聳肩,忽又涎著笑臉。「說句實話,我是被你的俊秀可愛迷住了。其實玩一次對你沒什麼傷害,你是不是嫌錢少?呶,這樣吧……」林武這時候從他的西裝內衣袋裏,掏出三張一千元港幣,擲在茶几上,「這是三千元,你在街上隨便可換三千多元人民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戴上避孕套,我們只幹一次,約半小時。我想這錢你正急需,這異地流浪之苦可不好受。請你平靜的想一想,我絕不勉強。」
儘管仍感林武可惡,那建議惹人作嘔,但看著那三千港幣,何去卻不由不動心。這三千港幣,他在清江鎮是要勤勤懇懇工作兩年才能賺到的,也是他在蘭州累死累活半年才能賺到的。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需錢救急救命,沒有這筆錢他有可能客死異鄉……呵,老天!只痛苦……只作嘔半小時呵……
「怎麼樣?」見他沉吟了約兩分鐘,林武低聲問道。
何去沒法說「不!」但他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他忍受不了將一輩子感到被姦污、一輩子會覺得有東西在他屁股出入衝刺的那感覺。他想到流落異鄉就流落異鄉,那未必就一定死,如果會死那也隨便,男兒生有時辰死有地……想到自己是男兒,他忽然有點惋惜自己不是女人,是女人便可隨便讓他林武幹。
「我跟你說,」林武仍未死心,「你可能少見多怪,這種事在西方蔚然成風,我在香港隨便可以買,幹一次絶不用三千元。」
「你回香港去買吧。」何去又搖了搖頭。因為他曾經彷徨片刻,對交易動過心,他不再覺得這話題那麼噁心,他臉色、說話語氣因而柔和了些,「請問我所穿的衣服放在哪里?」
林武略一沉吟,忽而解開西裝,倒提著抖了幾抖,抖出兩大迭鈔票,他拾起來,往茶几上用力一擲,顫聲道:「算我被鬼迷了,這裏總共是四萬元,折算人民幣是四萬多元,你脫光衣服聳起屁股半小時就可以賺取!」
那兩大迭鈔票給那麼狠力一擲,給擲散了,散得滿茶几都是,何去看著,只驚得呆了,他仍想抗拒,但抗拒的話說不出口,他的頭也沒法搖晃了。不錯,四萬港元,即四萬多元人民幣,好呵,有這筆錢,他馬上可以在廣州創業,大西北風味小館可以馬虎開張,如果不行,他也大可以買些錄影機、攝影機、名將時裝等等,長途販運到大西北去,賣了再買些大西北特產來廣州,如此來回跑上兩趟,管保到手就是十萬多元,多少事業不可以做?……
「怎麼樣?」林武不耐煩,催問道,「請快點決定,你再不同意就算了,我絶不再囉嗦。」
何去這時已無意拒絶,只是他倒疑惑起來:眼前這畜牲真肯付四萬港元求片刻發洩?會不會幹完了反悔不給錢?他何去身上沒證件,能不能憑武力拿得走這四萬港元?才這麼一想,他忽又釋然了:這林武倘真是混賬東西,他的屁股應該在他昏迷時侯已經被奸了,或者,他醒來時侯是手腳被綁,下身赤裸……
林武見他不吭聲,稍略沉吟,忽又柔和道:「你不必疑慮重重,事情很快會解決,我是紙老虎,身子早己給酒色淘空……」
他說著解開裇衫鈕扣,掀起笠衣,露出他的胸膛,那胸膛排骨清晰,胸肌、腹肌都沒有,皮肉鬆弛,身子確實像給酒色淘虛了。何去看著心底裏尋思:自已是大西北的餓狼,還怕這條都市病狗幹完了反悔不給錢?!他狠一狠心,終於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交易。
他接著按林武吩咐,把所有衣物脫去,俯身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上,高聳起屁股……
七、
過了約莫三分鐘,見一點動靜也沒有,何去扭頭一看,卻不見了林武,思疑這畜牲或許去了浴室清潔下體及戴避孕套,他只得繼續趴著等,又過了三分鐘,仍不見動靜,他疑惑不過,便跳了下床,滿屋裏去巡看,這才發覺林武竟像鬼影似失了蹤跡。他查看套房的大門,能開,套房外也寂靜無人,返回那寢室,則見那茶几上的一大堆港幣安然無恙,並未跟著林武失蹤,他駭異得直發愣。
他並未愣多久,弄明白自己不是作夢,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急忙穿衣,並且手腳飛快地收拾茶几上的錢,準備也鬼影似離開這莫名其妙之地。可收拾著錢,他忽見錢堆埋著一封信,信封上幾個娟秀飄逸的大字:
清江鎮何君收·請即拆閱。
他霍然一驚,認出那是文潔心的手跡。把信拆開,內裏又是文潔心的手筆:
在你所睡的床褥下有一封信,請即找出來看。
他仍然駭異,但不再驚慌了。他立即把床褥掀翻,果然在枕頭的地方看到一封信。拆開一看,這次是真正的信了:
何去:
皇天不負有心人,竟讓我終於可以再見你,看來老天爺也太公平了,它居然給我一個一雪恩仇的機會,由我把你押上賭台來豪賭一次,極「豪氣」地侮辱你的人格尊嚴。這個林武是我重金雇請的,他輸贏都會得到一筆錢,而他則必須遵照我所訂的規矩去辦。你所經歷的,也就是當年我面對任大志時所經歷的。如果這次我賭輸了,你情願窮死也保住了你的士子尊嚴、保住屁股的貞操,我想我就真的是混蛋女人,太對不起你了,我得趕快去國,苟且偷生至死,以免死在中國要下十八層地獄,受萬千重苦,外國的陰曹世界沒那麼恐怖。如果我贏了呢?我請你不必難過,中國文化只說女人不貞要下地獄,受折磨,至於男人的屁股失節,那應該是無罪的(三言二拍、《聊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典籍名著都無陰曹世界判罸同性戀案可以證明)。亦即說到底我比你慘。
我預測我一定會贏,我敢作這一預測,因為我明白我的賭博對手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手上還有什麼王牌嗎?可能有,但少得可憐,中國的鍔鍔士子不是逃亡去國,就是被害死或正在坐牢,眼前可見的,自二十年代起至今大名鼎鼎者如郭沫若、馮友蘭、老舍、吳晗、余秋雨、張藝謀等等,他們都為永享尊榮而高聳了尊臀,展覽式諂笑著任由專制淫威撫之操之了。你何去算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中國文化培育的一隻小狗小貓而已,你竟能守護得住中國文化的貞操?我想你沒有這麼神聖的責任要負,更何況你正陷於窮困危難之中。 你不幸高聳了尊臀,請不必羞慚,究其實這於你不是恥辱之事,而是你鯉躍龍門,脫胎換骨變而為龍,你可以去衝擊怒濤翻滾的大改革浪潮了。我記得你曾說過:我們生當中西文化交戰的大時代。當時我很讚賞,但現在我不同意你這個提法了,這個提法不精准,縱橫俯覽五百年的世界史,我痛感搔著癢處、道著真詮的是:我們生當自由主義席捲全球的時代,自由主義已橫掃歐、美、澳及亞洲的日本、臺灣等,我不相信自由主義不可以踏平神州大陸。其實中國文化已經崩解得只剩下專制統治方式,所謂的捍衛中國特色,只是捍衛一黨權力私有制,看不透這一點而談維護中國文化,不是蠢蛋,就是壞蛋。
那一次我被任大志誘動,我是下了決心蛇咬不認,搶斃也不承認的。沒料到沒有誰來嚴刑審問我,你不審也不問,你做得真是絕極了,你竟然是把我掰成兩個,一個放在審判席,一個放在被審席,讓我自己審自己,自己判自己。結果我不得不黯然簽字離婚。今天,我也不審不問你,我是輸是贏,由你來宣告吧。宣告我輸,我滾蛋、滾出中國;宣告我贏,則我愉快地在這改革時代里弄潮,並儘快跟一個願意娶我的人結婚。不管我輸了或我贏了,你現在所立足的200平米房間都屬於你,這算是我向你賠罪,算是我把欠你的十多年恩愛歸還,這套房在買下來時,是用你和我的名字登記的。
何去,不知不覺已分手十多年,十多年來中國的變化令人頭昏目眩,發源於廣東的改革開放浪潮,浸浸然氾濫南國,席捲東南沿海。江山已改,但你的性情,價值觀改了否,我無法知道。你終於南下來找你的冤家老友任大志,這可以理解為你多少也有些變了。但也可以理解為你未變,你南來目的只是要向任大志問罪。考慮到這一點,我痛感我有責任對你指出:我不是節婦,我確實背負了我們的誓盟,但任大志卻並沒有負你,十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的四萬元像迷藥迷亂了我的性、我的情,令我自動把衣服脫光,然而,我的美麗、我的肉體卻並未能摧毀任大志對你的友誠,他沒有脫衣服,他狡猾地在我的臀部塗了桐油,隨後就表示,為免我耽心這是騙我的圈套,為免我將來後悔,四萬元可以先拿去用,這一夕風流則可以暫且拖欠著。我當時不知說什麼好。他低迴片刻,竟走了。後來,我帶著四萬元南下廣東找生計,去見了他,我以為他會提出拖欠的問題,但他沒有,再後來做生意,我又見過他幾次,他仍然沒提,我忍不住問他當夜為什麼臨陣退縮。 他說:你當年以同學身份探監,為他做了當時全中國沒人能做得到的事,任大志也要為你做全中國沒人能做得到的事。他還說了:他打賭時本意是你說出清江鎮的哪一個美女為你敬重,他就想法去誘奸之,他絶未想到你卻把妻子擺上賭台,這令他惶惑不安,他知道他若真箇銷魂的話,和你也就一刀兩斷了,那就算把補天有術的女媧請來,他和你的友情也修補不回,而他情願給千刀萬剮也不願失去你這朋友。一年前,他告知我已找到你的下落,半年前他的公司所在大廈拆遷,他常去福州,每次行前他都會叫他妻子來通知我,叫我留意你南下廣東將投親不遇的問題,這迫使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繞道那拆遷大廈處轉悠巡視一下。(自從被你罵他烏龜王八之後,他心中的軟刺變硬了,刺得他難受,數年前他娘親去世,他即賣掉了城東飯店,帶了妻子到廣東來)這種種表明:他是你忠誠的朋友。你可以丟棄我,像丟棄一隻破鞋,但你怨恨他、丟棄他,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混蛋。兩年前任大志曾周轉不靈,向我借了四十萬,請你告訴他,二十萬是連本帶利償還他的四萬元,我再也不拖欠他什麼,請他歸還另外二十萬給你,並協助你做生意。我希望你也能協助他改邪歸正,不要再搞邪門歪道了。好好搞實業,以免一朝傾覆,徹底完蛋。
我沒有失身于任大志,但這並不表示我仍冰清玉潔,你別指望完璧歸趙,我們已今生緣盡了。是你掃地出門把我趕走的,我不好意思再見你。我昨夜已致電福州,找到任大志,他表示今天下午六時會趕到廣州來見你。他會帶你去各處花天酒地、狂嫖狂歡的,你可以盡情享受。只是請你記住,你們絕不要再拿我來賭,我已經不是那個被困鎖在閨房、被迫著終日糊紙袋的小女子了。
文潔心
這是一封搖魂撼魂的信,看一、兩次是無法平息心中的狂風巨浪的,何去還想再看第三次時,套房的大門忽然打開了,走進來一個穿金戴銀、如玉樹臨風的亮麗少婦,她止步門邊,凝眸望住何去,不說話,只嫣然微笑,笑得似親切,卻也似笑得詭譎。
何去也凝眸望她,感覺面孔似曾相識,但他自問這一生絶不可能見過頸掛金飾,腕戴銀鏈,裙裾艷光四射的玉女,也就懶得去追憶。她不說話,他唯有擺出屋主姿態先開聲: 「 請問你是誰?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她移前兩步,關上套房門才道:「潔心姐的信,你應該看到了,那封信是我放在你枕頭位置的床褥下,那封信我是第一個讀者,我其實是你兩場豪賭的導火綫,我被你燒得很慘,潔心姐的信中居然沒寫到我,我因此很不滿意,但潔心姐說沒時間改寫了,叫我當面對你火燒、炮轟、油炸……」
何去不由不猝然一驚:「你……你究竟是誰?」
她不急,拖過一張椅子來坐下,才好整以暇地自我介紹:
她是1963年初春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出娘胎就被丟棄在垃圾站的垃圾桶,她的啼哭聲驚動了路過的任爸,任爸撥開些爛布、爛菜、樹葉,把血衣裹着的她抓起來捧回家,衝着他的老婆任媽便叫嚷:「快燒水,是個小狐狸,今晚可以食紅燒活狐狸!」在那個大饑荒年月,任爸時不時夜里拿回蛇、鼠、青蛙、發瘟雞、發瘟猪腿,野兎、穿山甲等等,當下任媽也沒說什麽,立即爐灶生火。忽聽見嬰兒哭聲,任媽急忙站起身,一把抱住任爸的胳膊,不讓他手中刀斬下。她撲過去,凝視片刻,轉身一臉堆笑地嘮叨:「她不是狐狸,是天送給我們的小仙女!你看她的臉多端正,眼耳口鼻全都坐得莊重端正,間隔多分明,又多團結,嗐……你看,兩個眼珠又多機靈!」 任爸眉頭大皺,說這幾年餓死不少人,哪里有奶水、米糧養得起一個小娃?任媽母性大爆發,又激動嘮叨:「現在讓大志有個妹妹,他會活得開心,會培養出愛心和責任感,那會脫去他三代乞丐的家風惡習;還有,將來不費分文又讓大志有個好媳婦,這多化算!……嗐,你怕什麽,那次你挖回的那一條死人腿,我堅決不吃,也不準你吃,拿去埋了,我們餓死沒有?沒有嘛!何況現在又有了‘三自一包’。……明天我馬上屋前種菜種上蕃薯,屋後圍起欄柵養幾隻雞鴨,我們成份超好,任誰都知道樂鎮長是你做乞丐時的結拜兄弟,我們可以放爛犯些規,違些法,誰會批鬥?……」這時,三歳的任大志從床上爬起身來趕趁熱鬧,摸着嬰兒的臉歡欣叫嚷:「小妹!我的小妹!」就這樣,她降臨人世第一個名字叫小狐,差點兒給生劏了紅燒,第二個名字叫小仙,即時盲婚啞嫁結了娃娃親,再由娃娃新郎正式命名為任小妹,一個月後去搞戶口登記,樂鎮長為免她結婚時有麻煩,認她為乾女兒,給她改名為樂小鳳。就這樣,長得白净、漂亮,機靈的她,在太過份的溺愛中成長,因為文革經常停課,她的小學六年幾乎等於白讀,幸虧任媽曾是小學老師,會教她;她從未受過斥責打駡,而任爸任媽不大理規矩、隨心所欲、肆無忌憚的行藏也影響了她,她在不知不覺間,養成了自由放誕的心性。
明白來者是任大志的老婆,何去仍納悶,但不再驚疑,他走去茶几處提起茶壺倒了杯茶,递給樂小鳳,臉上堆出笑容道:「你一句說明你是山雞變鳳凰的樂小鳳就行了,用不着從十萬八千里遠講來。請講主要的……」
「不先說明我是野種,怎樣在太過份的溺愛中長大,我的酸甜苦辣、悲喜功過、香臭好歹,就沒法說下去。現在是3點,我們有的是時間。」 樂小鳳呷了一口茶,嫣然一笑,又正色道:「我確實有出軌,但談不上‘勾漢瘋狂,奸情慘烈’,你爛舌八婆似的投訴太過份了。」她又呷了一口茶,苦笑了笑,居然竹筒倒豆般訴述起其奸情:
她和稅局小官姜冲的事,發生在城東飯店開業一年後,任大志去了廣州,姜冲來收稅,循例每月要收150元,她不肯,說大志去了廣東,任媽又病了,只能交50元,姜冲說她雇請了一對老夫婦,不能少,她說兩個生手怎當得熟手,吵鬧了兩天,最後姜冲悄悄提出,她給他玩一次,可以只交80元,他幚她向上級解釋只雇一個生手老漢,老漢的老婆只負責照顧有病的任媽,並非雇工。她想幹那麽一次,能省七十元,等於一個雇工兩個月的工資,值!太值了!另外,正好她心里也癢得要命,五臟六腑慾火如焚,很想找個男人來操她給她解癢滅火,也就同意了,結果每月如此。十個月後大志從廣東回來,她直率把這事說了,以為大志會贊她追趕上了「向錢看」的時代,終於磨鍊出老闆娘的範兒,沒想到大志竟雷霆震怒,生平第一次搧給她一個耳光,打得她在地上滾了七八滾,腰肢痛了五天,臉孔腫痛了七天。在他悲憫她給她敷藥按摩時,她不服氣說:「你不是經常對我說新時代男女平等嗎?為什麽你可以到處去勾女,我不可以勾男?」大志惡狠狠說:「有些事是沒理可講的,我天天要幹,你能吃得消嗎?我去勾女是讓你放假頤養,頤養成淑女名媛;你偷漢卻是給我戴綠帽,把我變成烏龜王八,這怎麽男女平等?別人做烏龜王八我沒意見,我是大丈夫就不能做,誰讓我做我就殺誰!」在她臉孔消腫那天,他買回一把匕首,她覷着起疑,卻也不怕說:「我做不好妻子,該死就死好了,請看在我做了你十七年乖妹的份上,你對準我心脏一刀戳去,免我痛苦哭喊。」 他嘆口大氣說:「你是爸媽的寶女,其次是我乖妹,再其次又是我老婆,殺你一個等於殺三個,我怎下得手?我要殺的是那稅局走狗姜冲。」她脫口而出:「殺一條狗,搭上你一條大丈夫命,值嗎?你給破案搶斃了,我又怎麽活?我的命也得搭上?還有娘親,誰來孝養?」他喘着氣哼唧:「我現在煩難的就是……就是如何殺得乾手淨腳。」她陪他喘了一會氣,忽然靈機一動說:「你無非是要報仇,不殺他也可以報仇,豈非更好?嗐……」任大志愣了,洗耳恭聽她的妙計,她說出來,姜冲妻子叫梅萼,是城東小學的高小教師、校黨委官,時不時和女兒一起來店里吃午飯,大志大可以給那稅局狗也戴上一頂綠帽。大志又好氣又好笑:「她是斯文老師,又是黨官,她怎麽看得上我粗野莽夫﹖你能怎麽扯皮條勾文搭上武?」她揮舞着小拳頭,說他不是粗野莽夫,而是英雄武夫,哪個姐兒看着都會愛到流口水,所以不必她扯皮條相助,只要他放胆去討好撩撥三幾次,包保勾搭上,道理是梅萼長相端莊,但臉色灰暗鬱悶,明顯是太欠男人的愛情滋潤,怎麽太欠呢?這個唯她最清楚,因為那稅局狗每次造愛,那話兒硬3分鐘就一定崩潰,變成死蛇爛蟮,她樂小鳳就每次都給弄得火燒火燎,顛床顛席,毫無樂趣,只氣得要死。聽這麽一說,大志哈哈大笑起來。之後,過了六天,他兩天不回家,回家來時悶聲不響,她驚訝他怎可能失敗,又過六天,他再次兩天不回家,回來時才笑容可掬,說此仇算扯平了。她打情駡俏撒嬌糾纏至半夜他才說出來,上次那兩天,他已得手了,但他二十幾歳,是小鮮肉,梅萼近四十,徐娘半老了,看着梅萼那狂浪狂歡樣,他感覺他不是報了仇,而是虧得更大了,他大志兩夫妻等於各給一對狗黨夫妻淫嫖享用了,所以他悶悶不樂。而這次兩天,他用500元給姜冲梅萼的女兒姜瑩開了處,姜瑩又介紹她的同學、清江鎮治保主任的嬌嬌女梁玉鳳給他開處,也給500元,他足足銷魂陶醉了兩日兩夜。聽這麽說,小鳳心酸酸的很不是滋味,見他渾身暢快,樂也融融,她懇求他不要去廣州了,和她甜蜜安居清江縣,她保證絶不出軌。他說不行,在廣州撈錢快而多,他必要厠身資產階級,決不能再老爸般踎在牛馬走狗蠢猪般的無產階級中。她沒法說服他,氣惱不過說:「我是野種,打從七歳起會用腦,我就一直思量我的生母是命賤美女,至十六歳,我則思疑我的親娘應該不是人而是狐狸精,我老覺得肚里潜藏着個女妖精,她每個月都放火搗亂,沒有個男人來戳它滅火我就沒法活。你可以離婚丟棄我,殺了我也行,你長年離開,我一定要偷漢!」他不予理釆,不吭聲,她氣惱不過,干脆又坦白,那個姜冲的滅火器是廢物, 不但撲不息火,倒只會給火上加油,她因此另外還勾了個俊男,是縣武裝部長的公子許靈亁,她鄭重聲明許靈亁太漂亮了,長相酷肖電影《牧馬人》的主角許靈均,是她主動放電勾引的,過錯在她,大志倘濫殺無辜她會自殺殉情贖罪。這件事一下子把大志驚呆了,他許久說不出話,沒再打她。過了兩天他才表示:1979年他出獄不久借何去30元去廣東,是受委託去找死難獄友的兩個死黨兄弟,交待十幾件古董文物存放在哪里,這兩個死黨兄弟感謝他,很喜歡他,暫且送他一千元,他買了貨回清江賣了,才有錢開辦城東飯店,再後來他們來信叫他去廣東,再送他三萬元合股搞貿易。一個籬笆三個桩,三人因而成了鐵桿死黨。眼下他依約不能不再去廣東。他萬分感慨說:「我不能承接父親的乞丐衣缽,窮人要翻身太不容易,有得必有失,過幾年我再回來和你恩愛廝守,現時你要勾姓許的俊男,隨便吧,綠帽我是戴定了,摘不脫了,你注意要他戴套,別搞出梅毒、愛滋、野仔、野女就行。」
聽說到這里,何去按捺不住插話:「他必要去廣東,你可以跟着他去, 為什麽你必要留在清江縣城?你留戀那個俊男許靈亁?」
「不,我白净,一米六二高,一百零三斤,亭亭玉立,身段並非賤肉橫生、冒火冒煙,我沒那麽狂浪。」 樂小鳳自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又道:「關鍵是大志和我的老娘積勞成疾,腰腿常痛,她不肯去廣東,她特別依戀清江,每天她都要在江邊看夕陽,那是有原因的:1959年她老家生產隊餓死了三份二人,狗肏的黨官仍派民兵守住各路口,只准人餓死 ,不准人逃荒丟黨的臉。她遵照她父親死前的吩咐,入夜時分潜入清江逃亡,她預算她沒多少氣力挣扎,只想着屍漂入長江再漂流入大海,魂魄能逃離狗肏的新中國就好,沒料到漂流約半個小時,清江給她漂送來一塊門板,門板上繩索綁住一個腫脹的死屍,她解開那繩索,推開那死屍,鄭重說了句‘對不起!’,再把自己身子綁住那塊門板,就這樣,她很省氣力地隨水漂流了一日兩夜而漂逃到清江鎮,她為此認定清江有個救苦救難女神。她感覺人會死,鬼會死,神應該也會死,她希望她能再見到清江女神,拜師學藝而接班。她講好她死了葬在清江邊,大志不能不依從她,亦即不能不要我留在縣城照顧娘。八年前老娘去世,不用我提出,葬了娘,大志立即賣了飯店,拖了我來廣州。他雖然仍到處淫嫖,但識節制,他實在還是很愛我的,我幾時叫他救火,說我發情了,他立馬追風殺到,我自然沒必要再去偷漢,我們生了一兒一女,定居廣州,他則到處奔走搞買賣。」
何去按捺不住再次插話:「我們談論問題,可以簡略地直擊要點,不必拖泥帶水。我有兩大疑惑:第一、任大志自認綠帽戴定了,摘不脫了,當我指陳出事實,他反應為什麽仍那麽激烈?他簡直比我挖了他的祖坟還憤怒;第二、潔心的信你究竟不滿意什麽,我是錯在哪里而必要給你火燒、油炸……」
樂小鳳苦笑了笑:「綠帽他自認戴定了,但這不等於他戴得舒服,他其實等同喉嚨卡着一條魚剌,拔不出又吞不下。不,不對,應該說那等同孫悟空戴了金箍,孫悟空忍受了,平日無事,但唐僧唸起金箍咒,孫悟空就會痛得吃不消,你何去錯就錯在竟認認真真地唸起金箍咒;嗐……你有疑惑我也有疑惑,他肯送你二萬元,你應該知足,你不應該賭!你為什麽要賭?」
何去忍不住也苦笑了笑道:「事後回想當然不應該賭,但當時他要我指駡 中華兒女都是狗男女,中國文化是狗肏的爛大門,我書香世家寧馨兒,怎能忍受?他不應該為遮掩小我之窘態,毫無根據地羞辱十億中華兒女、唱衰五千年中國文化。他繼承了他娘的精靈基因,他是看過《紅樓夢》等中國四大名著的,他怎能如此潑皮無頼!」
樂小鳳把手上茶杯往茶几上一擲,茶水潑了出去,她激動道:「不!你搞錯了,他不是潑皮無頼!他是大有根據的。我也曾像你一樣指責他,他說出來,他的獄中病死難友是大學問家,有《資本論》,他在這大學問家的貼身指教下,不但看明白了馬克思的重要論述,還透徹弄明白了馬克思的論述如何搞學術奸詐,他因而痛駡中國無產階級,特別是知青一代全是蠢猪、狗男女,痛駡他們竟信服邪說而跟從毛賊搞了連場浩劫。這些學問我搞不懂,不說也罷,至於他駡中國男女都是肉慾橫流的孬種,他依據什麼則我很清楚:他自身的奸情就很慘烈,他有老爸的粗眉、大眼、健碩如豹,又有親娘的精明勤快,他堂堂一副英雄款,手腳有磁力,有電力,嘴皮兒又甜酸香辣爽脆,又還有大錢肯花,什麽道貎岸然的黨團女官,什麽冰清玉潔的革命接班玉女,我知名知姓的就約莫給他嫖了六、七個,真是他想嫖誰總能得手。目前改革開放,在大學校園,他親眼看到到處有學生丟棄的避孕套,在全國城鎮,他又親眼看到幾百萬農村妹進城丟棄羞耻做‘三陪女’,他更親眼目睹有權的或有錢的男士,都瘋狂淫嫖,沒錢的男子則流着口水鼻涕,公然手淫,你怎能說他毫無根據、潑皮無頼地駡?」
何去很有恍然大悟感,長長的吁了一口大氣,漫聲道:「我對他的了解還是太淺薄了,怪不得,怪不得……」
「至於你的第二個疑惑,潔心的信我究竟不滿意什麽?我不滿意她把大志寫得太偉大了,他沒有那麽偉大。」 樂小鳳咧齒微笑,小白長紅似在她唇舌間搖曳春光 ,她洋洋得意地揮舞着手說下去: 「當年他說要去清江鎮見文潔心,我看着他打開保險箱,把四萬元存款全塞入他的背包,我立即知道窮困了二十多年的潔心姐一定抵擋不住。我知道的,大志儘管有情有義,但他褲襠中的魔鬼探頭出來,看到玉女那心肝兒肉,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它要闖進去。我想攔阻,但他讀書多,我讀書太少,講理我從來講不過他,一時間我舌頭打結,不知說什麽好。幸虧我是狐狸種,天生有超級機靈,常常能急中生智,就在我急得手腳發顫關頭,我突然急出辦法,在他走出門口時我一把把他拉扯回房間,問他還記不記得他走出監獄的難關是什麽,我堅決要他再說一說,他說記得,是他拒絶寫認罪書,拒絶保證不再為報父仇去殺謝家的人,我再問他如何克服這難關,他說是潔心姐進入囚室說服他,是潔心姐說明謝東彪查實並非凶暴人家子弟,一向也無暴戾歹行,是文革把姓謝的變質成革命暴徒,亦即是毛澤東思想把姓謝的教壞的,若執着於要殺死謝東彪或其家人,這算不算中了毛澤東挑撥群眾鬥群眾的奸計?毛澤東應負的百份之五十罪惡,大志你算不算也蠢猪般看不出?潔心更又說明:死者已矣,但在葬儀上還是死者為大的,任爸斬斷死屍兩條腿,也有大錯,而今捅了謝東彪五刀,應該算已報了父仇。大志傾心折服這一席話,因而寫了認罪服法書。見大志仍念念不忘這一恩義,我接着說: ‘你給可憐的中國,保留一個乾淨女人好不好?你曾說過——潔心姐是大智大勇大慈大悲的女中豪傑呵……’ 大志嘆氣說:‘這是公平賭博,不賭而認輸,我是玩偽善,做偽君子。我怎能讓臭哄哄的中國文化,以為它仍多麽亮麗可愛,多麽偉大、光榮、正確?’我隨即狡滑地笑了笑說:‘ 你能贏我不阻止你贏,我有個辦法讓何去大哥輸得心服口服,而又讓潔心姐冰清玉潔。’我接着找出一個小瓶,裝了一點桐油給他,再又叮囑他,千萬不要讓褲襠中的魔鬼跑出來。 大志大笑了,大贊我機靈可愛,摟着我親了十幾嘴。這件事算不算我把你們埋下的定時炸彈及時拆卸了?應不應該記我一個大功?但這件事大志不講,潔心姐不知道,我能不委屈?我能滿意嗎?特別是你把到處去淫嫖的大志認定是好兄弟,把只勾搭一條美男的我認定是淫婦,太不公道,我並沒惹什麼火招什麼災呵……你這書香世家的寧馨兒,應不應該給火燒、炮轟、油炸……」
樂小鳳句語凌厲,但臉色只是凝重,並無愠怒,更時而欲笑而忍住笑。何去感覺她只是索討道理,並非真要向他問什麽罪,他也就不想狼狽至無狀,他滿懷感激,顫聲道:「我和大志其實相處不多,和你談話更少,我確實失察了,失敬了,魯莽冒犯了,謹向你賠罪道歉,并且對你救助潔心的大智大善,深致謝意。你說,我應該怎麼感謝你呢……」
「且慢!且慢!我不但救助了潔心姐,還救助了你這書香世家的寧馨兒,功勞大得很呢!」 樂小鳳揚手輕拍了拍胸脯,昂頭驕傲地搖晃了晃:「耽心你南下投親不遇,我和潔心姐輪流值班,每天沿着那重建大廈的圍欄開車繞行三四圈,足四個月了,終於是我發現你昏倒,我打電話告知潔心姐,她立即找了個醫生開車過來,醫生就地檢視,說是你太餓太累又感了風寒,不必送醫院,於是把你送來這里。這還談不上是什麽功。重要的是,看到潔心姐寫給你的信,我大吃一驚,吃驚觀音菩薩般的潔心姐怎麽會那麽狠,竟會找個男人來雞奸你泄憤,我想我講理永遠講不過大志,更休想講理能講得過潔心姐了,我不敢吭聲,也沒法吭聲,只是震驚因我勾漢的話頭,埋下的定時炸彈不是一個,而竟是兩個,這第二個定時炸彈我應不應拆?要不要拆?我痛感你的屁股在劫難逃,我估量你屁股開花了,任、何兩家的情義也就炸爛炸粉碎了。我囁喁着說我有些意見應寫入信中,潔心姐說沒時間改寫了,說我有意見可當你面炮轟,她隨即指示我立即把信送來你枕頭下,另要我把四萬元送來給正在看護你的林武先生。我腦袋里一時間黑雲滾滾,砂石亂飛。真是天可憐見,突然雷鳴電閃,我又一次急中生智,着忙去玩具店買了支似模似樣的有皮套的假手槍,放在我的手提包中。當我把錢交給林武時,我黑着臉恐嚇:‘你的任務是騙人脫下褲聳起屁股就結束,文姐只是要羞辱一下她丈夫,討還尊嚴,倘若你敢一炮打進屁股去,我和我丈夫就敢一梭子彈打進你的腦袋去。’說着話我從手提包中把假手槍掏出來晃了晃。我再又恐嚇說:‘單位中裝有遙控監視鏡頭,我密切監視着!’我看到林武打了個寒顫,連聲說‘不敢!不敢!絶對不敢!’這算不算我又立了一個大功?你應不應該加倍感謝我?」
何去噢噢連聲,站起身,激動得手腳震顫,不知說什麽好,他一連十多個以拳擊掌,才說出話來:「我真想不到,我又怎麽能想象得到……我不知該如何感謝……大恩難謝,難怪古人說大恩不言謝……」
她從手提包中把假手槍掏出來,晃了晃,再塞進何去放在床頭的背包中,「這手槍你留作紀念吧,它化了我一千多元,你不必賠我錢了……當年大志背上殺人搶劫罪,全鎮人人喊打,人人叫嚷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我和娘嚇得東躲西藏,而你和潔心姐挺身相救,我和娘就感激得說不出話,我和娘說過感謝沒有,沒有,似乎沒有,确實大恩難謝,大恩不言謝。今天,我不要你謝我,更不是要怎麽火燒、炮轟、油炸你,我只是純粹要討還一點尊嚴:我因年少無知、天真爛漫而出軌偷過漢,但我不是人盡可夫的淫婦。我觀察到,社會上凡丈夫都惱怒老婆偷漢,而所有的有血緣親的大哥大姐,都不會鄙視、怪責、惱怒他們的親妹偷漢,他們永遠不會把親妹看作淫婦,我希望你和潔心姐眼眸中的我,是有血緣親的親妹……」
何去欣慰地笑了,他很想張開手給她一個親哥擁抱,但她的如驚濤躍起的乳峰、如瀑布飄搖奔瀉的身段,令他感覺擁抱之不合體統,狀似非禮亵瀆,他因而尷尬得手足無措,兩隻手似張而張不開,僵住。樂小鳳卻十分乖巧,她俯身向前,把頭伸進他的兩隻手中,讓他抓住,她再又俯身向前,讓額頭貼上他的嘴,讓他吻了一吻。
「好了,我要說的都說了,你休息一下吧,大志很快會來到了。你們兩個死黨兄弟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我不阻礙你們掏心掏肺地喝酒。」
說着,她洋洋得意,咧齒微笑,似乎眼睛也在笑了,唇齒、眼眸都似有一簇簇小白長紅飄出來。她站起身,再手掌捂一捂嘴,向何去揮灑出一個飛吻,隨即離去。
八、
在房間裏低迴尋思,再又反復看文潔心的信,唏噓感歎著,不知不覺已是六時,穿着西裝革履、七尺昂藏的任大志果然來了。
知道任大志狂賭當頭,仍恪守一個義字,在老友相見之時,何去很想來一個擁抱,再當胸給他一拳,以宣洩自己的感激。但這時他心裏正搖動震撼,文潔心的「今生緣盡」的話,令他體內恍如雪崩,他沒有能力再顧及其他了,他亟亟需要控制住雪崩。這個需要壓倒了一切,他故而只是對任大志苦笑了一笑,笑得恍似牙痛。
「你怎麼了?病了?」任大志的滿臉笑容,一下子也僵硬了。
何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隨手把文潔心的信給任大志遞過去。
任大志皺著眉頭看信,看著看著不禁便微笑。他連聲發問:「怎麼樣?輸了?屁股開花了?這時代高歌狂歌‘向前看’嘛,誰敢叫嚷‘應該向後看’就是反黨,就是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就得享受專政鐵拳,所以,後面的屁股給操爛了、操臭了又何妨?」
「嗐……我確實輸了!」
任大志大笑狂笑,笑得倒在床上翻了個滾,在床的另一邊搖晃着倒地,要攀扶着床才站起來。 他的心思仍緊緊粘貼在文潔心的信上,等他凝神看完了,把信遞還,才又縱聲大笑道:「好呵,奉嫂夫人命令,我可以帶領你去狂嫖!你應該高興吧?」
「我不是被程朱理學綁死者,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真要去狂嫖,我會,用不着你來帶領。」
「好呵,當年你敢去探監,敢為我上訴,我就看出你另有肝胆,嫂夫人說她的賭博對手是中國文化,我以前也這樣想,但現在我感覺搞錯了,她想像中的賭博對手應該是孔孟儒道,儒道不是中國文化的全部!我感覺中國文化另有一條源流,源起於《山海經》,它是講自由、講血性、講友愛的,是敢離經叛道,敢對抗黑暗時世、敢蔑視帝王將相,敢操狗肏的紅太陽、大救星的。……關羽華容道放走曹操,這違背軍令,是不忠!可為什麽歷朝歷代都推崇關聖帝?原因是他並非謀反而是酬恩,有恩不報枉為人,拚死酬恩難道不是中國文化?……嗐,大道理我沒法講得透徹,反正我感覺你不是出賣靈魂甘心淫賤,而是為救命、為奋起再戰而忍辱被操,我認為這才是更深刻、更純粹的中國文化的精神。」
「幸好我命中有救星高照,我並未被強奸。」何去苦笑了笑,把樂小鳳剛才來探視,如何訴說她以德報怨,拆解了兩個定時炸彈的情況傾訴出來。他說着從他的背包中掏出那支假手槍,递給任大志看。
大概是對妻子的心思、行藏、機智,早已司空見慣,任大志聽着、看着,不時莞爾,卻沒說什麽,他的心思聚焦於何去幾千里南來的意欲如何, 在瑣碎的亂七八糟的寒暄嘮嗑中,他終於插問:「你這次南來,有沒有破鏡重圓之想?」
這是很沉重的話題,何去黯默片刻,扛起了該沉重:「我沒想過破鏡重圓,但青梅竹馬情刻骨銘心,那是抺拭不去的。至如今,看到她寫出「今生緣盡」的幾個字,倒令我五臟六腑有雪崩之感。……嗐……倘能破鏡重圓,最好,但細想,緣有來,也有去,絶無可能了。「
任大志幽幽地說了句:「當年看到你夫妻離婚,我就萬分懊悔和你豪賭了,這個懊悔折磨了我十多年。而你,你現在才懊悔?怕今生緣盡?」
「我是現在才想到破鏡能否重圓,不是現在才後悔。」何去苦笑著,「你知道的,我跟她青梅竹馬……當時火氣上頭,說離就離,可過了不足五個月,我就痛苦了,就想著颳風下雨誰保護她,天寒地凍她在被窩裏怎麼把冰條一樣的兩條腿暖和起來……過了一年,我又想著綠帽戴就戴吧,她大概是前世欠著別人的風流債,不讓她還清孽債能行嗎?這事情她有錯,可我就沒錯了?共產黨標榜是人民救星,可老叫人民窮,老勒迫人民天天吃不飽穿不暖,人民還不是要操共產黨的娘?她……她十幾歲就委身給我,十多年了。我給了她什麼?還不只是一個窮字,一個苦字?……我追懷往事想起來,她說過可以和我同甘共苦,卻從未說過甘願和我窮至入棺材,倒認真說過她有個少女之夢:她一定要斬斷家族的窮根……嗐!……完了,當年是她黯然簽字離婚,今天是我要黯然同意‘今生緣盡’,我能說什麼?……」
任大志陪何去嘆了一口大氣,揮舞着手道:「往事不堪回首,幸虧天地會轉,氣侯會變,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文潔心變心為求富,未必變心也變情……」
何去黯默無語,過了片刻才漫聲道:「你說的是天地正理,但幾十年的共產黨敎育,把絶大部份國民都教化成了偽君子,以致偽劣假貨泛濫成災,許多偽劣假理更都由卑劣小人孔庆东、金灿荣、司马南、饶谨、李肃、李毅等冠冕堂皇地在廟堂、在大學府中宣講, 這世道能不敗壞嗎?我相信潔心有相當的抵抗力,但十多年的寡居太不容易了,她說得出她並非仍冰清玉潔,又叫我別指望完璧歸趙,這就問題嚴重了。再有,我饑寒勞瘁昏倒才一夜半日,她竟然就能擺布出一個賭局來折辱我,這太不簡單,那個林武,應該和她交往密切,斷不可能臨時重金招聘。」
「你的分析精準!這個林武是魔障。」 任大志一拳砸在桌上,兩眼骨碌碌轉了轉,趕忙又問道:「如果文潔心肯一腳踼開他,你還想不想或肯不肯和她復婚?」
何去點頭,苦笑道:「我也看開了。中國文化說‘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這並不表示婦女必須從一而終。百年前,‘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已遭批判,舊禮教已然崩解,何況現在來到了個人主義、自由主義衝擊全球的時代……」
任大志咧開大嘴笑了笑,又揮舞着手道:「你看開了,亦即你也心甘情願做烏龜王八了?。有此‘心甘情願’,你算是鯉躍龍門了。」
何去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我也淪落為你的同類畜牲,你特麽高興,我理解。至於你的大旨宏論,我理解不了:甘心做烏龜王八怎麽就等於鯉躍龍門了?其實我並非心甘情願做烏龜王八,我只是心甘情願曾經做烏龜王八。」
「你一時理解不了不奇怪,你能‘看得開’,就等於進入了資產階級門墻。目前老鄧搞‘四項堅持’,黨要領導一切,亦即黨官以權尋租竟成了天理,各行各業要賺錢,要活,必要賄賂公行,特別是歌星、影星,必要諂笑着給高官淫嫖,才能大紅大紫;至於無權無勢無色相的我們,則必須在權貴面前裝孝子賢孫,有時還要給官僚扯皮條,你身邊有個美女,黨官掏出雞巴要你用手托着,要你幚忙把它塞入她褲襠中去,你怎麽辦? 你敢清高遲早要遭殃……總之,我痛切感覺不改革開放,我們只能做奴隸,窮苦至死,而改革開放,有光明,有奔頭,但更多黑暗、污穢……必要‘看得開’才能混,才能見危而開溜……嗐,別越扯越遠了,我並非幸災樂禍,而是我欣慶你變化出可以骯髒的資質了。……其實,我欣慶,同時也心慌着急得很:那個勾搭上文潔心的林武,必要立即想法踢走他,他不見鬼去,你和文潔心如何破鏡重圓?」
他沒有展開申說他的想法,而是突然轉換了話題。他說出清江鎮的五金廠最後由廠的廠長拿去銀行抵押四萬元來承包,集體企業就此變成了黨老爺的私企,不久因經營不善而完蛋,丁東的老婆梅香姑跑到清江縣城擺地攤謀生,在八九學運期間,她把學生贈送的一面寫着‘學生絶食請願無罪,抗議北京屠城’的紅旗插在她的地攤上,結果遭通緝,幸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和文潔心一直有通訊,當即腳底揩油逃來廣州,接着,稱不離砣,公不離婆, 丁東也由大西北跑來了,夫妻倆從此成了文潔心的臂膀員工。說着,他西裝內掏出電話薄,致電丁東,指示丁東去酒樓訂座,說是清江鎮的三條狗,分別狼奔豕突十多年,渡盡劫波,今晚會師廣州,應該痛飲幾杯慶祝。
放下電話,他抬手看看腕上手錶,不容何去再囉唆什麽,叫嚷應該喝著酒談,便拖了何去出門,他先把何去帶去一間百貨商場,在那裏給何去買了鱷魚裇、金利來領帶、威格西裝、義大利皮鞋,把何去裝扮得和他一樣帥,再操上一間豪華酒樓,找個樓面侍應詢問幾句,樓面侍應旋即點頭哈腰,引領他倆進入一個貴賓房, 只見戴着眼鏡、穿着T裇、長相儒雅斯文、像個學者的老同學丁東,已在喝茶恭候了,三人自然又是一番摟抱、寒暄、唏噓。
任大志並不怎麽激動,他的心這時給一個念頭緊緊綁住了——究竟何去和文潔心還能不能復婚?事緣在他老娘垂死之前,忽然查問大恩人何去夫妻怎麽許久不見,接着 勒迫樂小鳳去把文潔心或何去找來,否則她病懨懨沒法活也沒法死,樂小鳳給迫得沒法,只得把任大志如何豪賭而害何去夫妻離婚、分走南北的事說出,老娘氣得要死,拍電報把他任大志由廣州召回清江城,狗血淋頭駡了十多天,她哭訴所有禽獸都會感恩報恩,惟獨她生養的野狗竟然恩將仇報,害她不敢活着見天日,又不敢死了去見閰王……他任大志能說什麼呢?他只能下跪說他一定會補救,他一定要讓破鏡重圓!在她去世下葬時,他更在她坟前發了毒誓:倘不能讓破鏡重圓,那就天打雷劈不孝子! ……好了,現在何去找到,卻出了大紕漏:文潔心身畔竟有了一條屌人,這怎麽辦?怎麽破鏡重圓……
在何去和丁東寒暄、唏噓當兒,任大志叫來侍應,點了菜,旋即便衝着丁東道:「曾怎樣同窗讀書,又怎樣勞燕分飛,可以押後再說,今天的最重要事,不是慶祝三條老狗會師。請注意,我催促何去南下的附有二千港元的信,不是一封,而是每年一封,共八封,八封都是通過你丁東再通過大西北的江湖兄弟傳送,每次我都對你訴說了我的痛苦,要你留意別讓什麽屌人和文潔心過從甚密,你究竟留意過沒有?……八封信寄失七封,我不在乎,我很在乎的是,我痛切知道女人沒有屌沒法活,這是天道天理,所以我專門托人在香港買了日本出品的上中下三款塑膠屌給你,叫你指派你的老婆送給潔心,這事究竟送去了,還是你那老婆梅香姑拿來享用了?」
丁東給嚇了一驚,像蚱蜢似昂頭挺身,兩手抓扒着什麽般,他激憤道:「千真萬確送出了,我還查問過有無尷尬,我老婆說文潔心靦腆一笑,欣然接受,沒追問那三件‘玉女最愛’是誰送的,我想她冰雪聰明,又知道你亟盼她破鏡重圓,她應該心照是你野狗的贈送。」
任大志尷尬一笑,抱拳打揖道:「對不起,我野狗天性,說話不管輕重,請體諒我負有責任,急火攻心便會瘋狗亂吠。只是,……請恕我還要查問:你夫妻跟着文潔心揾食,應該知道她有沒有情侶吧?」
丁東喘了口大氣,如釋重負般:「感覺沒有,她衣著端莊樸素,她的臉孔似觀音菩薩,不怒而威,令人不敢起邪念,她去談生意常要我相陪,她說我是她的叔仔,即她丈夫的兄弟……」
任大志一拳砸桌,嗤之以鼻道:「你喪家狗仍頭腦僵化!看事物不能只看外表,這時代是偽劣假時代,僅看外表,中國是人民共和國,而實質卻是共產黨國,至於中國人嘛,十有八九是偽君子、偽淑女……」
何去不想不着邊際的談什麽外表、實質,他着忙注目丁東,插嘴道:「潔心身邊應該有個香港人,叫林武,他看去很有些斤兩……」
丁東愣了一愣,似有所悟,兩眼骨碌碌一轉,來個反客為主:「怎麽扯到林武了?你們聽到了什麽污穢風聲?你們不能把我裝在悶葫蘆中來審查什麽吧?」
任大志頗不耐煩,要駡什麽,但被何去揮手压止。何去接着把文潔心如何布置賭局報復他的事簡略說出。
丁東心思豁亮,旋即莞爾一笑,手指任大志道:「你野狗急火攻心沒用,你幻想、污衊我老婆貪污你的三件‘玉女最愛’,更荒謬絶倫,文潔心和林武的確過從甚密,你野狗注定要遭天打雷劈了。天呵!沒救了,你天打雷劈,在劫難逃。」
任大志頗不服氣,揮舞着拳頭道:「老子拚命也要讓破鏡重圓,那個狗肏的林武,我一定要踼走他,他不肯走,老子化錢買凶也要弄死他……」
丁東轉臉望何去,眼睛說話:「你也是這心思?」
何去低頭黯默,苦笑了笑才道:「我們不能不顧及潔心的意願,潔心倘移情別戀了林武,傷害林武也就等於傷害了潔心……我不能同意野狗的作為。」他轉臉望住任大志,「你幾時回鄉掃墓,我陪你去祭告你娘:緣來緣去有天數,是我看開了,不是你違背誓約,你放寛心吧,順天命者怎會遭天打雷劈?」
丁東卻惡作劇,手指指戳任大志道:「你認定破鏡重圓才是正道,證明你才是頭腦僵化,你應該去看一看最近上演的美國戲《廊橋遺夢》,你不看就永遠無法透徹理解何為西化。我看透了,江山易改,你野狗狗走千里仍要吃屎,你一定會遭天打雷劈的 !」
何去不願見任大志和丁東争吵,趕忙調解道:「中國文化說‘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這並不表示婦女必須從一而終。大志談不上頭腦僵化,丁東你不要喪門狗死咬住野狗不放。我馬上就要見潔心,你最好具體說一說她和林武如何過從甚密,讓我考量見她之時,是進,還是退……」他一邊說着,一邊打開一瓶長頸XO酒,給各人斟了一大杯。
任大志不好意思再饒舌,拿起酒杯來喝,丁東也拿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隨即正二八經說起林武的來歷:「
在鄧小平南巡後不久,大批工人下崗另謀活計,文潔心叫我招聘幾個文員,我問:招聘的要求,她說,一要三觀相同或近似,二要肯負責及勤快,我於是登出招聘廣告,見了約十多個應聘者,我都不滿意,這天,來了個穿着工人衣服的,我問他有何特長,他說他會修車也會開車,曾為廠開車去過烏魯木齊、哈爾濱、昆明、上海;我說我要招聘的是文員,不是工人,他說他是高中生,也可以做文員;我說,你是在紅旗下受教育長大的一代,你甘心受聘而做資本家的走狗?他愣了一愣,略一沉吟才說:「如果資本家視我為走狗,我可以辞職,也必定會辞職,但我看絶大多數資本家都不會把雇員視為走狗,道理很簡單,侮辱、欺压雇員,對資本家沒有好處,倒必定貽害無窮。」我笑了笑,又說,資本家再怎麽嬉皮笑臉,畢竟是剝削者,你是偉大的工人階級分子,你甘心被資本家剝削?他再又疑惑地望了我一眼,莊重地說:「我曾被千次萬次教導資本家是吸血鬼,資本唯剝削工人血汗是圖,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都是被資產階級压榨出來的工農血汗,這一套說詞我曾經相信,但而今我不信了,我認為資本剝削論是歪理邪說。」我說,你憑什麼不信了?他沉吟許久才說:「你究竟是招聘員工,還是搞政治審查?」我笑了,我說我是長江北岸的人,和你素不相識,無寃無仇,怎會害你?坦率說一句,我很欣賞你有主見,你能最簡略地講出資本剝削論如何歪邪,我無法反駁,也就立即聘用你。他笑了,當即兩手比劃着說道:「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曾說過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這應該是事實,絶對是人人認同的事實!而‘全部生產力’也可理解為‘全社會的財富’,我們姑且把‘一切世代’大約設定為五千年,好了,這里請問一句:有誰能從一百多株甘蔗中,压榨出比五千株甘蔗還要多得多的糖漿?有誰能?誰也不能,神仙也不能也!與压榨甘蔗同理,十八至十九世紀無產的勞動階級和五千年間的勞動者的心肝脾肺腎、腦力、手腳力差不多,請問資產階級怎可能從一百多年的勞苦階級身上,壓榨出比五千年間的勞動者的血汗總和還要多的血汗?……」他話未說完,我說够了,叫他不必再說下去。他問我是否看過《資本論》,我告訴他,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話不在多,有真理就成,《資本論》我沒看過,但他所講的這一段話,我的一個綽號野狗的死黨在牢獄中聽一位大學者說過,這條野狗則又對我轉述過,我聽到時真是雷霆轟頂,把罩住我腦袋的萬丈紅塵擊穿,我立即明白,自由世界全社會的財富,只有百分之五是無產階級的血汗,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資產階級的智慧結晶,因而‘剝奪剝奪者’不是革命,而是賊有理!國際共運因而是一場明火執仗的暴民搶刼。我隨即給他聘用合同,叫他填寫,明天就返工。他是誰?他就是林武,他不是香港人,而是廣州人,他曾是共青團員,黨的乖仔,他的大哥、二哥、三姐都上山下鄉,卻都拒絶做笨屌知青而逃亡香港去了,他因而疑惑,拒絶上山下鄉而留城進國企做工人,因他不會拍領導馬屁而在下崗大潮中遭強制下崗。
丁東話未說完,任大志就毛噪叫嚷起來:「原來是你這喪家狗引狼入室,狗肏的,你不知道我心中火燒火燎要破鏡重圓?」
丁東苦笑了笑,說他很清楚、很憐惜野狗的痛苦,他也萬二分想挽狂瀾於既倒,他要求任大志耐心聽他把話說下去:
我刻意不讓乾柴碰着火,我對文潔心聲明我需要林武做我的跟班助手。但天意從來高難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林武入職兩個月後的某一天,三個貴州的黨官生意客戶向我提出,很想見識廣州的燈紅酒綠、要我幚他們找生香活色來打一銷魂炮,我找文潔心說,她付我五千元,叫我找野狗幚忙,我電話打來打去,硬是找不到,急得我要死,林武問明我急什麽,說他二哥有個叫貴哥的死黨同學撈偏門,可以幚忙。他撥了電話,隨即帶我和那三個客戶出門。那貴哥果然是行家老手,立馬追風給安排了一個酒席,二千元,叫來五個亮麗北姑,陪唱卡拉OK、陪飲陪吃兼給打一炮,各付三百元,我另付貴哥五百元結交費,這真是「三陪過後盡開顏」了。散場時貴哥也有心結識我,悄悄退還我一百元,說是陪林武的北姑說林武沒摸沒嫖,她依規矩不能收那二百元嫖費,而貴哥奬賞她之誠實,只收她的退款一百元。這件事令我頗為驚疑,事後我問林武為何不嫖,他說他妻子生了女兒後,被計生委勒逼輸卵管結紮,因見妻子身子太病弱,他因此去搞了輸精管結紮,可恨動手術的原只是個赤腳醫生,一連給他割了幾刀,害他性慾越來越弱,四年前妻子癌病死亡,近兩年他雞巴已不會硬了。我指責他不嫖應說明,可省回二百元,二百元可買一家三口一個月用的油盐醬醋糧草呢。他說:「農村妹賣肉是為生活所迫,我算是做下扶貧工作。」我說:「兄台竟憐香惜玉,想到扶貧,你的生活很寬裕?」他說:「的確寬裕,我的大哥在美國、二哥在香港,三姐在澳洲,都做生意,都有錢寄回來孝敬父母,我負責侍奉父母,自然可分享外匯。」我忍不住追問:「你可寬裕生活,為什麽還要來打工受苦受累?」 他說:「我讀了《資本論》,識穿馬克思的學術奸詐,但還不能說我看通了世道何去,社會主義陣營已全綫崩潰了,中國卻能以六四屠殺保住政權,眼下則又以‘悶聲發大財’,融入經濟全球化來發展,令我驚駭。孔子曰:‘朝闻道 夕死可矣。’我要看清楚世道何去才肯死,而要看清楚,也就要立足社會,即要打工,我並不覺得打工有多苦多累。」
聽他這麽一說,我感覺他是韓信,我就是蕭何了,古有‘蕭何月下追韓信’,便應該今有‘丁東廣州荐林武’,我還能遲疑嗎?我必要趕快把他推荐給文潔心,我估量他不會動情,亦即不會令我的野狗兄弟慘遭天打雷劈。文潔心確實了不起,我一舉荐,她急忙就和林武過從甚密了,透過他我們和香港、美國、澳洲很快就做起生意來。
這時,服務員端來了一盤紅燒乳豬,給各人斟酒,丁東嘴饞,立即筷子夾一件塞進嘴里咀嚼。任大志綳緊的嘴臉這時放鬆了些,笑着氣惱道:「我們關心的‘過從甚密’,是有沒有上床,有沒有如膠似漆……請你別耍花槍,賣關子,你率直說,他說他雞巴不會硬,你就信了?我記得老師贊你是心思細密的狗,你想沒想過林武是周瑜詐醉,你丁東是蔣干盜書?你真有兄弟情,你必須說一說你怎麽扯下他的褲,怎麽查看了他的雞巴……」
丁東搖頭晃腦「嗐」了一聲,才又說下去:
為着讓何去破鏡重圓,又為着野狗免遭天打雷劈,我是必要先查實林武是否武功給赤腳醫生廢了才能推荐給潔心。就為着查實,我勒迫我老婆穿上低胸衫、超短裙、灑上香水、乜斜着媚眼去勾引林武,可憐我慘遭老婆臭駡‘渣男’,更叫嚷她多半會給我戴上一頂綠帽,到時鬧離婚……嗐,要說服我的梅香姑扮淫婦又別弄假成真,還真不容易。我冒的風險可算足够慘烈,我費煞思量,終於想出‘丁東三策’,第一策:我指出,是我們夫妻倡議何去找野狗借錢的,毁掉清江鎮神仙眷侶的彌天大祸由此起,我深感有責任要作出補救,再者,何去能兩胁插刀去衝擊寃獄,我亦應該有兩胁插刀救沉淪的品格,否則算什麽鐵桿死黨;至於她,她無償享用四季香園多年,等同欠了恩義,而作為拆散鴛鴦的肇禍者,她不能詐傻扮懵裝作她毫無責任,解鈴還需系鈴人,她必要作出一點補救才行,否則就是良心喂了狗;第二策:我告訴她,《史记‧蕭相國世家》寫到,漢高祖劉邦平定天下,论功行賞,群臣争功,岁余不决。劉邦最後栽決:萧何的功劳最高,他擘劃大政,引荐韓信等許多人才,是功人,你們各將領不識大局,只識聽號令去衝殺,因而只能算功狗。我質問:香姑你想你的讀書萬卷的丈夫做功人,還是和你一樣做無腦功狗?再者,香姑你做過一年赤腳醫生,未婚已見識過不少雞巴,已為人妻十多年還怕什麽屌?第三策:我告訴她,大老粗野狗原本以為越窮越革命,給抓去坐牢,得以結識一個大學問家,弄明白越窮越是寃大頭,資產階級才是偉大的革命階級,他因而經商致富,鯉躍龍門而做了資本家,文潔心脫光衣服而拿到四萬元,南來廣東,也等於鯉躍龍門變而為龍了,現在,我們兩夫妻也來了廣東,怎麽辦?我認定我們也要鯉躍龍門變為龍,才能在改革開放大潮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眼前這一關,也就是必要你拚死一躍的龍門大關。你若要永葆貧農本色,永遠享受毛賊東恩𧶽的‘閒時吃稀,農時吃乾,平時半稀半乾,拌以雜糧之類’,我們等於三觀不合,離婚趁早,沒必要等梅香姑變成了梅香咸魚爛臭了才鬧離婚……嗐……這‘丁東三策’,她怎能抵擋?她有十萬大軍也沒法抵擋也。可憐她確實拚命要鯉躍龍門了,第二次試探可免提,第二次試探,是她去林武的家造訪,林武的父母以為兒子要續弦,識趣出門迴避,她喝完咖啡,說熱得太難受,要洗澡,洗澡時她門虛掩,林武居然就是油盐不進,老僧入定。她狠了狠心,涎着奸狡、狐媚、親熱、逗趣的混合笑臉,問他有沒有偷窺,他說沒有,她說她不相信,指他不老實,逼得他坦白輸精管結紮給割了幾刀,武功己廢,她說她做過赤腳醫生,可檢驗傷口看能否有救,結果她死皮頼臉看到了傷口,也看到了他那小弟弟,她挒它幾下仍能勃起, 但柔弱,僅三秒就滑出精水而垂頭喪氣……
任大志和何去都忍不住哄笑起來,兩人都往丁東的碗里夾送燒肉,以示贊賞和感激,任大志更連聲喝采 ‘丁東三策偉大、英明、正確!’,‘丁東三策萬歳!萬萬歳!’,何去則從衣袋中掏出文潔心的信递給丁東看。丁東一目十行看閱,不勝感慨而唏噓道:「中國文化在這兩場豪賭中是輸了, 但並非輸得太慘,好歹並未把底褲也輸掉,在賭博最危急關頭,總有救應,這說明什麽?救應是來自俠義相救或感恩圖報,這兩者難道不是中國文化?」
丁東的感慨,把任大志也感染了,他也唏噓不巳道:「從另一角度來看,我認為看家狗是福有攸歸。我率直說了吧,當年我只穿着一件笠衫、一條底褲給抓去縣城坐牢,一連寫出了十封信,我娘和小妹逃躲了,收不到信,我向姨媽、姑姐、堂表姐妹、以及老毛嫖出的、定義的無產階級兄弟等等要求探監,可笑誰也不睬我,弄得我四個月沒洗過臉、沒刷過牙、沒洗過澡,褲襠裏霉臭得長出青苔……當時監獄所長可憐我家庭成份不是地主富農,而是乞丐貧民,送我一張郵票,叫我再發一封信求援,我想了半天想到看家狗曾經大贊過中國文化的俠義精神,也就姑且寫了這麼一封信。在那個父子、母女、夫妻都要劃清敵我界綫、互相揭發陷害的文革時代,我根本不敢指望誰會來看顧我這個殺人搶劫犯,當時我滿肚怨毒,我想著老子將來能發跡,一定要想法買幾車炸藥把清江鎮炸平,就算那炸藥連縣城也炸了,把神州大陸也炸了,那更好,我不在乎。沒想到看家狗居然來探監了,更仗義為我上訴,這令我不但感激,居然覺得清江也蠻有意思,這人間還有個狗肏的中國文化閃著一點亮光。我的滿肚怨毒居然也就模糊了,融化了,這算什麼?這大概就是算命先生所說的‘眾煞猖狂,一仁可化’吧。這道理我沒有跟文潔心說,但我向她指出了:何去當面指罵我是烏龜王八蛋,已經和我絕交,可為著救活她,竟厚著臉皮來找我借錢。豪賭這事,是荒唐,卻也見出你何去是真誠信任她。……嗐,既然你何去的仁,能化掉我對國家、對順民的怨毒,我不信不能化掉她對你的怨恨;再有,她那次問我為什麼臨陣退縮,我跟她說了我不想做‘許君’,不願見何去像郁達夫似給一頂綠帽壓得抬不起頭,被迫灰溜溜埋名去國。我當時見她眼圈紅了,幾天後我買了一本《郁達夫詩詞抄》➋給她,她覆信說已收到。我想她冰雪聰明,應該知道我拆散鴛鴦,也盼望再撮合鴛鴦。我看她說什麼另外嫁人,那是胡扯,她是逼你跪下來……」
感慨如波浪會迴旋衝擊,何去也給衝擊出他的感慨:「我是敗軍之將,真不知該怎麼見她?怎麽請罪?她說她賭輸了要出國,結果是我賭輸了,看來我才應該出國,我還有什麼臉去見她!」
「你千萬別這樣想!」任大志揮舞著手說:「為什麼要以成敗論英雄?你的書生氣已被大西北的風沙磨掉,這就是勝利了。就算以成敗論英雄吧,我看你也算不上敗,倘沒有你的一點仁勇,可肯定沒有心胸開闊的任大志,而沒有任大志,她文潔心敢想、敢單刀匹馬闖到廣東來?所以……你見她時可以耍耍花招給她叩一個頭,倘她要你叩兩個頭那就太過分了……噢,菜來了。」
這時,服務員端來了一大盤上湯焗龍蝦,一大盅雞鮑燉翅,一大碟清蒸石斑,一大碟西蘭花炒螺片,再又一大碟名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青菜炒牛羊肉,任大志叫嚷吃著談,馬上舉箸夾起一件龍蝦,塞進他的方形大嘴。
何去舉起了筷子卻又放下,輕聲問:「你們兩個可不可以打個電話,把潔心叫來?」
「我昨天在電話裏已說了,她說不來。她就是鬧彆扭,要你求她。我看她不來也是好事,我們可以放開懷吃喝傾談,吃完了,你帶些好酒好菜給她吃,也像個請罪、討好、求歡的樣子。」
見這麼說,何去只得放開懷吃喝。吃喝着他忽有所思,忙呼叫服務員,請求再制作同樣菜式,打包成三份,他說丁東應拿一份給梅香姑,任大志應拿一份給樂小鳳,她們都救危救急,作出了犧牲,功不可殁。這自然是人人叫好。
在歡聲笑語中觥籌交錯, 終於吃飽喝足,已是夜裏九點,服務員送來一大盤水果、三大袋打包酒菜,隨即結賬散席。任大志在酒樓門外叫了二部的士,一部讓丁東坐了回家,他則和何去坐一部,吩咐司機一直開到一座嶄新的大廈前,他把何去送到大廈門口,說出文潔心就住在這大廈的幾樓幾室,叫何去自己上去,他轉身要回到的士上,忽又追過去,遲疑道:
「‘丁東三策’檢驗出林武沒問題,也證明文潔心設置賭局是泄憤遮羞,並非心狠手毒,只是這還不能證明文潔心沒移情別戀。……如果拍開門,裏面竟有男人,你怎麼辦?」
「這……這要看文潔心什麼態度了,她不堅決趕我走,我就一定趕那混蛋走。」
任大志贊許地點了點頭,又道:
「我估計她房裏不會有什麼混蛋,這幾年我就從未見她身邊有什麼混蛋。可我擔心她不肯開門,你怎麼辦?」
「那就跪她一次吧,我不信她不開門。」
「不行!」任大志兩眼一瞪,叫嚷起來:「你告訴她,你有錯,她也有錯,她不能把丈夫折辱得像條狗。她如果硬不開門你就告訴她,任大志欠她的四十萬明天歸還,至於她欠任大志的不是四萬元,而是一夜風流,江青可以頼賬說她是毛賊東的一條狗,她文潔心不能學賊婆娘搞混賬。這債現在任大志轉讓給何去討還。如果她說不能轉讓,那也好,任大志現在就在大廈外等著,用廣東話來說,任大志是磨銳利了屌在等著。你告訴她,如果半小時內不讓你進房在露臺上給我打訊號,我就殺上她的套房去……」
「好啦,好啦,別胡說八道了,你快滾吧!」何去笑著罵道。
「老兄,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是不想你們浪費時間。她應該35歳了,要緊急生下一男半女,還要抓緊時間去賺錢、搶錢,我盼望你們早點腰纏億萬回去改造清江呢,我沒忘記是清江的泥水養大我的,我希望清江能早些成龍騰飛。」任大志轉了個身,卻又轉回來,捏拳晃動道:「嗐……我想我還不能立即滾蛋……辦事要有壓力才有效率,就這樣了,我等半小時才離去。」
過了十五分鐘,任大志便看到何去和文潔心出現在半空中,他倆向他拋下了一本書,他撿起來一看,是《郁達夫詩詞抄》,把套著書的橡膠箍解開,裏面有一張紙,紙上寫著:
我們都曾身處懸崖,並且先後掉下懸崖去了,沒料到懸崖下苦海竟有一隻小船,我們得免王映霞般摔成破爛物,也得免郁達夫般永墜苦海中,為此,《郁達夫詩詞抄》乃錯贈,即予奉還。
明天中午十二時在珠江酒樓見,請把小鳳和丁東夫婦也叫來,届時還你們一對清江神仙眷侶。
文潔心·何去拜上。
(全文完)
註釋:
➊ 斷袖分桃情,指男同性戀。「斷袖」出自《漢書·董賢傳》,御史董恭之子董賢俊美, 漢哀帝極為愛戀,兩人形影不離,同床共枕。有一次哀帝醒來,衣袖被董賢壓住,他怕拉動袖子驚醒愛人,於是用刀子將其割斷,可見其愛戀之深。他還為董賢建造了一棟與皇宮類似的宮殿,還為董賢在自己的陵墓旁邊修了一座冢塋。表示要與戀人生生世世在一起,更曾對董賢說:「吾欲法堯禪舜,何如?」嚇得大臣們目瞪口呆。
「分桃」,也是指男同性戀。出自《韓非子·說難》:彌子,名瑕,是衛國的嬖大夫。彌子瑕在衛靈公前很得寵。衛國的法律,私用國君車架的要處以斷足。彌子瑕母親病了,有人乘空隙連夜去告訴彌子瑕,彌子瑕假傳命令駕著國君的車子出去了。衛靈公聽說了認為他很賢德,說:「好孝順呀!為了母親的原故,寧願受斷足之刑。」另一天,(彌子瑕)同國君一起在桃園遊玩,他吃到一個很甜的桃子,便把這個沒吃完的桃子給了國君。國君說:「這是多麼愛我呀!忘記了他已經吃過了(這個桃子),來給我吃。」等到彌子瑕年老色衰了,(受到國君的)寵愛淡薄了,得罪了國君,國君說:「這個人本來就曾經假傳命令駕駛我的車子,後來又曾經給我吃他吃剩下的桃子。」
中共的周恩來總理,民間傳言也有同性戀傾向,著名作家蔡詠梅曽作認真考證而寫出大作《周恩來的秘密情感世界》。
➋郁達夫(1896年-1945年),名文,字達夫,浙江富陽人,中國近代小說家、散文家、詩人。1929年,給列入赤化分子名單,被迫離開安徽大學。1930年,被國民黨列入「墮落文人」名單,被左翼作家聯盟視為「投機和反動分子」並被開除。1939年2月20日,郁達夫發表《毀家詩紀》,這部組詩書直截了當的公佈了他妻子王映霞紅杏出牆乃至與第三者——浙江省教育廳長許紹棣的大量細節,詩歌內容將難以啟齒的夫妻衝突公佈於眾。
黃琉長篇小說《逆黨》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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